经变1(史同父子文之扭曲阴暗嫉妒渴望爹爱的儿子一位)
张淮鼎从梦魇中醒来。
这本是大漠高川上极荒凉的所在。按汉历已是腊月,张淮鼎在寂静的禅坐中昏睡过去,醒来时,他却发现自己倒卧在地。极小的人的躯体,承装在极阔大的洞窟中。他仰头,想起这是千佛洞中最高的一座,佛祖倒卧在石床上涅盘。他卧着,只能看到巨像垂下的衣褶,染料鲜红色,沉在洞窟深邃的影中。他猛地发现佛像前的香烛尽数熄灭了。
他不禁颤栗。
张淮鼎慢慢地撑起身子,手足冻得寒冷如冰。窟中烛火全无,涅盘像的金漆微微闪着光芒。祂静静地合着眼,隐没在黑沉沉的世界中,仿佛只是睡卧着。张淮鼎仰面跪坐,合十的双手冷得阵阵发抖。他跪得离金身极近,几乎不像是朝拜,仰着头,只看到金身硕大的平宁的眼目,在窟中,依稀是洞察。
忽然有光从他的身后亮起,遥遥地照亮佛像后的壁画,涅盘佛后无数的天王菩萨同时睁开眼睛。佛像额心中婴拳大的鸡血石将灯火反射出来,张淮鼎眼睛一刺,别开头,他父亲长阔的影落在长阔的窟室内。张议潮点亮了甬道内的烛台,自己仍是捧着一枚海灯,走到窟内。他手中的灯火正映在涅盘像后的举哀图上,照亮一张张佛弟子痛绝扭曲的面孔。他向张淮鼎走来,一张张痛绝扭曲的面孔在身边亮起。张议潮跪在儿子身边礼佛,腰间的佩剑哐啷一下碰上地面。张淮鼎陡然一个哆嗦,脊背上湿淋淋的冷。
张淮鼎又仰起头,涅盘像仍闭着眼。他父亲把海灯留在佛前,站起身,伸出手来要拉他起来。他跪得久,直起腿来一个趔趄,摔在他父亲肩上。张议潮连动都没有一动,反倒是张淮鼎摸到,他父亲的袍子底下穿着皮甲。扑鼻的血腥气,隔着衣袍,热烘烘地散出来。
他被父亲搀扶着,慢慢地走出甬道,阳光顿时亮起,外窟两壁上接天连地的净土经变画,交错的泥金彩绘纷纷灿烂辉煌。西方极乐世界讲经奏乐的僧俗逐步从张淮鼎的两侧掠过。他们走出石窟长廊,来到漆木斗拱下,离开行礼崇拜的净地,张议潮的搀扶渐渐变作拖拽。
张淮鼎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出了洞窟,远处城池如线如带,辽阔莽荒的戈壁也缩小了放在他们脚下。张淮鼎突然被脚下的栈道绊了一下,他伸手一扶,摸到石壁上新凿出的佛龛,没干透的染料淋淋漓漓沾了一手。张议潮放开他的胳膊,张淮鼎站稳了,将手收回来一看,那一片大概是火焰纹,手掌上是鲜艳的大红与宝蓝色,一条一条的错落着。
他向前看,父亲的背影在下面,已下了十几级梯,他向下走时,唐王赐的佩剑上下晃动。千佛窟凿在绵延的崖壁上,最高处去地两百余尺,他们下到一半,往来参拜的僧俗已经渐次稠密,见到张议潮头顶幞头,腰悬佩剑,也不过勉力避让而已。
下了几百级台阶,张淮鼎的两腿有些发软,他看到父亲打一个唿哨,远处便有绣毂雕鞍的两马并辔而来。太阳高悬,一片刺目的白,张淮鼎上马时脚未踩稳,晒得滚烫的马镫向马腹上一贴,马儿立即惊声长嘶,险些把他晃了下去。张议潮纵马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马缰,止住惊马。两匹马一前一后,又朝西奔向城池。
沙洲张氏连绵的宅邸庄园,隔着很远也看得清。戈壁高滩上,片片朱漆鲜艳如新,楼台间错落地种着杨树。楼门前,他姐姐的几匹白马垂着头吃草。几个胡奴提着水浇地,远远地看见张氏父子的坐骑,连忙奔跑着迎接过来。
张淮鼎从马背上滑下来,这时日头偏西,他坐在马上时浑身被晒得发烫,这时下马,才发现天地间冷得惊人,他握缰的手背又被冷风吹得皴裂,他竟浑然不觉。他恍恍惚惚地向前走了两步,他父亲在前面等他。
“你想要我把你堂兄领的兵拨给你领。”
张淮鼎低头看着张议潮腰上的佩剑,耳中听到:
“你叫我怎么放心你带兵?”
张淮鼎仰起头,“那你带上我去瓜州。”
张议潮哈哈一笑,伸出手来在儿子背上拍了两下,揽着他向前走:
“不要在燃灯节前生事。”
千佛洞中,每逢腊八,遍窟燃灯,是为纪念释迦成道。纵使前线战线绵延,张议潮与侄儿张淮深也星夜赶回沙洲,亲临佛国盛事。自昔日的安西至北庭,没有人会在燃灯节挑动战火。
张淮鼎低下头,鲜血从他干裂的嘴唇上渗出来。
青松秀挺,流云洒碧。明空之上,灼白的日轮百无聊赖地普照着或浓密、或稀疏的草木。琅嬛站在“青丘”之巅,他的眼前所见,正是三百里方圆,一望无际,起伏连绵的丘陵。这一片山丘,虽然不算奇伟险峻,却也旷大巧丽,倘或长在三千生灭之中,任意一方小世界的玄机之内,都称得上是自然造化之功。
可惜这三十三天之上的天时地气,从来不归“自然”管辖,更称不上什么造化。这一大片的乐土,不过是涂山谅宫殿的后院罢了。
他逃不掉的。
琅嬛悲哀地想道。
他坐在一棵合抱粗细,宛如被飓风吹伏于地的古柏上,约莫十五六的少年,纵然坐在荒岭的树间,腰背也仍然紧绷挺拔。这便是涂山谅提着戒尺,自小一板子一板子在他身上抽出来的风仪姿态。君子死而冠不免,而凡人的寿命短暂如蜉蝣,似他这般,生于三十三天之上的神胎,恐怕惟有等到神魂俱灭之时,才能摆脱这样的枷锁。
林间的和风短暂悠游地拂过,似乎一路灌进了他春衫轻软的领口之中。琅嬛颈项后的汗毛猝然地乍立起来,眨眼不及的功夫,他已经软下膝盖,顺着干枯的树皮,落跪在满地潮湿的腐叶泥土之上。两只简陋的木屐慢慢地踱到了他的眼前。
“你脾气大了。”
涂山谅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怒意。琅嬛抿着嘴,只是摇头。或许是因为他跑出来了太久,穿得又少,肚子也饿,纵然低着头,也挡不住几滴泪水簌簌地滴落下来。涂山谅本来只是隐怒,看到他的模样,就骤然间像被冒犯了一般,厉声斥问:
“你哭什么?”
琅嬛这才低低地吐出一句,“小爹爹……”说到一半,又忍不住委屈地啜泣。涂山谅最看不惯他这幅软弱没出息的模样,手掌本已高高地扬了起来,看到他通红的双眼——毕竟与他有七八分的相似,这一巴掌就怎么也打不下去,终于只是高抬低落,向儿子的脖子上抽了一下:
“滚起来!马上就是每年年中的群贤宴了,你去年才做了百岁的生日,今年无论如何,是必须要在仙宫中露面了!我亲手教给你各族各部的人事往来,瞧你那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在想些什么,你还要什么不足的?倒是委屈起来了,快起来,快起!”
涂山谅话至一半,已经在倒伏老树的树梢前转了一个来回,手中多出一根两指粗细,顶端分出细杈的长树枝来。琅嬛本来就很惧怕这一位父亲,这样不分端地的训斥,又更激起他心中那几分深埋的郁气,一时间竟赌气在原地跪着,直直地挺着腰板。
涂山谅才不惯他的毛病,一根树枝劈头盖脸的往儿子身上胳膊上胸前抽挞下去。一下子没落准,树枝细细的分杈扫过琅嬛垂下的脖颈,顿时蹭破一层油皮,如刀割般拉开了一道深红色的口子。琅嬛忍不住抬起手,一壁要挡,一壁要躲。涂山谅这才消下火气,长树枝刷拉一下,指向了琅嬛身后的树干。
琅嬛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时慢吞吞地解下腰带,斜着眼睛,侧目向上,瞥了涂山谅一眼。这才撩起衣袍,转过身子,利落地趴在了粗粝的树干上。他虽然的确娇生惯养,也是自小习武修文,没有一样落下,双腿劲瘦修长,狠狠地蹬在落叶泥土之中。哪怕撑在树干上,也看得出他的紧绷。涂山谅高高地扬起手臂,一阵轻飘飘的破风声后,树枝的枝杈就狠狠地咬上了琅嬛臀上的皮肉。
琅嬛的双脚蹬在地下,脚尖忍不住地踮起,身上焦燎火烧般的阵痛。良久才再度落回原处。初时二三下,涂山谅还总是等他忍过一阵,才落下一鞭。只是涂山谅见他隐忍倔强的模样,分明在与他闹气,怒火愈炽,手下也不再留力,树枝接二连三地挥下,又恨得咬牙: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莫说修行武艺,族里的长辈哪一个不知我的名字?我事事要强,样样拔尖,怎么偏偏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还有什么脸去哭?你不嫌丢人,连我也要羞死了!”
琅嬛浑身颤抖,手指紧紧地抠着一块树皮,疼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大喊道:
“爹爹这样说我,这样骂我,我,我实在是有缘故的呀!”
“还敢顶嘴!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哟,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一片雷霆电掣之间,忽然一道声音极其不合时宜地挤了进来。散发跣足的男子骑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慢慢悠悠地从另一侧陡峻的土坡上攀爬上来,口中啧啧有声:
“一年十二个月,怎么就偏偏跟着你的这几天多事多端,你骂他之前,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呢?你不想养,便撒开手,自有的是人来养。”
涂山谅因冷笑道,“西宫,你也知道他现在跟着我,我做父亲的管教儿子,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说罢,如同憋着一口气一般,手中树枝落得愈疾愈重。琅嬛疼得难捱,西宫子摸着大虎的颈毛,眼中渐渐也浮出怒意,正欲动手,涂山谅不断扬起的手臂就被迎空拦了下来。
“哥哥,孩儿受不住了。”原来是一个长身白面,眉眼含愁的青年。他不拦倒罢,这一拦,涂山谅更是怒冲天灵,断声喝道:
“好贱人,你也敢来生事!”
那青年并不敢驳,脸色煞白,眼睁睁地看着涂山谅丢了树枝,捉住衣襟,扬起手来要打他。琅嬛早已经手忙脚乱地系好了衣裳,又跪回地下,顶着一额的冷汗疾声劝道:
“三爹爹,四爹爹,小爹爹,都是琅儿的错,你们——”
涂山谅一巴掌将将扇下,忽听羽箭鸣镝般的一声锐响,一支白鸾乌杆的拂尘迎风破空而来,霎时间连点他小臂阳池、外关数处大穴,涂山谅手腕一歪,那白面的男子已迅速地挣开桎梏,跑到了跪着的琅嬛之前。琅嬛本来已经疼极了,被玉清一搂一扶,泪水愈发断了闸似的淌下。一声“四爹爹”还没有叫出口来,拂尘功成回转,再度被几支颀长皙白的手指握入了掌中。
?“涂山,休得无礼。”
涂山谅冷冷地看向拿虚空中踏出的男子,不由哂道,“闻道元君,连你也来管我做事。”
闻道元君偏头瞟了他一眼,他修为已臻化境,不仅高高束起的鬓发尽皆转白,就连两道远山长眉,并眼睑上的睫毛都是如同霜雪一般莹润透明的银白色。只是并未蓄须,玉面长身,披着通袖沉青色大褂,头束玄天冠,还是一副青年人的相貌。偏头侧身看来时,更显得淡泊清静,清冷漠然:
“涂山,你大哥下界回族之际,几番叮嘱我看顾于你,教你少生事端。”
涂山谅闷闷地吞了话头,“偏你就会拿他来压我……”
闻道元君一甩拂尘,这才向周遭扫去。西宫子低着头摸老虎,玉清还在看琅嬛颈上背上的伤势,琅嬛缩着脖子,讷讷地叫了一声:
“二爹爹。”
闻道元君只一颔首。
他正欲走时,女帝穿林扶柳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