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那丫头道:“自二爷离了府,老太太便叫三爷过来,又寻了个大儒教三爷读书,闲来无事便叫三爷到跟前写字温书。”陈昌一听,也不说看望老太太了,抬脚走了。
待行至仪门时,忽而又有个一叫小玉的丫头畏畏缩缩地上前道:“二爷,梅姨娘置了酒席,请你去坐坐。”陈昌奇问:“这梅姨娘又从哪儿冒出来?”
小玉回道:“二奶奶身边的丫头梅儿,太太命人抬了身份,正住在前边儿小院里。”
陈昌问:“你家奶奶点头了?”小玉老实说了,道:“奶奶还当是太太强绑了梅姨娘,闹了场,后头姨娘不知与奶奶说了什么,奶奶也没再管了。”
陈昌听出这话言下之意,冷笑道:“好个白眼狼!你回去与她说,她主子不是我,叫她别找错了人!”说罢走了。
如此过了一月。却说自菊生打从晓得梅儿成了姨娘后,便心头惴惴,这日寻了个空闲往陈府去看望。先递话到了贺夫人跟前,贺夫人正烦心,亦未将梅儿放在心上,骂道:“如今笼络不住自家爷们儿回府上,白白供她吃穿,瞎了我银钱。她要见亲哥哥,亲母亲都好,只别报再我面前来。”
菊生听罢,一声不吭往梅儿院里去。只见这院子杂草丛丛,水池浑浑,檐下灰扑扑的,一派寥落。三两个丫头坐在廊下,见了他来,只瞧了眼,也不搭话。
菊生入了屋,见梅儿恹恹地卧在榻上,闭着眼。菊生唤了她一声,梅儿才睁开眼。
一瞧见菊生,梅儿便落下泪,一面问:“哥,你怎来了?”一面急急起身给菊生倒茶,却没有茶水。
菊生忙道:“不妨事,我坐坐就走。”梅儿不听,往外头唤了几声“小玉”,小玉初时还只当听不见,实在梅儿叫得紧了才掀帘子进屋来,脸拉长着:“什么事?”梅儿道:“没茶水了,你去茶房泡壶茶来。”
自梅儿住进这院子,初时有贺夫人垂问,到也过得去,后头陈昌一番话传到了院子,加上贺夫人示她如无物,众人不免捧高踩低,丫头们也懒散起来,十问九不应。
这里小玉又是给脸色,又摔茶壶,嘟囔着走了。梅儿见了也拉下脸,菊生忙劝道:“莫麻烦,我不渴。”
梅儿苦笑道:“我想着再也不当人奴才受气了,没成想当个主子也受气,连带哥哥给被我带累。”菊生叹道:“自你当了姑娘身边人,又哪个给你气受了?”
梅儿想了想,一面哭一面笑,摇头道:“这到真没人给我气受,那日子早就是几千个人都求不得的了。”
菊生眼红红的,问她:“那你现今又是在作什么?”沉默了会儿,梅儿道:“我兄妹才将进李府时,你给府里头少爷当脚蹬,我在厨房洗菜倒泔水,厨娘一个不高兴,就拿火钳子打人,后头我见姑娘不打骂人,还时不时还给赏银,想着要是进姑娘院里就好了。
如愿进了,我又想着扫院子的活儿不如送水来得轻松,等接了送水的活儿,又觉着春慧姐几个管着院子,好威风。后头如愿伺候起姑娘了,到了年纪——”后头,梅儿没再说。
菊生道:“你从小心气高,到了年纪,不想嫁个小厮管事,我醒得。你又怎么晓得姑娘不会给你寻个好人家?”
梅儿冷道:“什么是好人家?偏得我就该去那小门小户里刨食?我享不得富贵?求不得好夫君?”
菊生叹了声,从怀里拿出百两银票来,道:“你心甘情愿便罢了,好好过。”说着起身要走,梅儿见他要走,慌忙拉住他,哭着问:“哥、哥,别人都说我忘恩负义,你是不是也怪我不该当二爷的妾,我没想和姑娘争,我只想过次不当奴才的日子罢了。”
菊生红着眼,说道:“不怪你——怪我没本事,没让自家妹妹过上好日子。”说罢走了。
独留梅儿眼空空地,一面哭、一面念:“我不是白眼狼、也没忘恩负义。”
过了几月,有陈家小厮来寻菊生,说:“梅姨娘吊死了。”菊生听了,惊得立在当场,手眼都僵直了。那小厮道:“是昨儿午夜吊死的,今儿太太已命人请了仵作收殓,晓得梅姨娘还有个哥哥,命我来请去一道打点身后事。”说着,又催菊生。
菊生已是手脚发软,眼前发黑,被那小厮拉着,走了几步便跌坐地上。那小厮又催。正拉扯着,只见春慧红着眼匆匆来扶着菊生。
菊生这才有些回过神来,他手紧紧拉着春慧,眼泪鼻涕一道流下,抖着声问:“你怎来了?”春慧道:“姑娘命我一道去打点。”
陈家已让人将小院隔了出来,停灵发丧。院里搭了灵棚,桌上摆了祭品,两个丫头围着火盆烧纸,见了菊生来,都躲到一边。菊生踉跄走到后边儿,见自己妹妹睡在棺材中,搂着她放声大哭:“你不是要富贵、要过好日子么,这又是做甚么——”春慧亦大哭不止。
却说李婠晓得梅儿去了后, 也心头闷闷,只坊子商会两处事杂,不免要分出心神打点,只命了春慧去帮着收殓。
这日李婠才回宅子换了衣裳, 冬清便牵着真姐儿来了, 真姐儿手上拿着自己写的几篇大字, 见了李婠, 眼巴巴的递给她。近一月, 真姐儿一直在跟着李婠读书。李婠一面笑, 一面接过,问:“你两怎地一块儿来了。”
冬清回说:“一小丫头说梁州家里寄了信, 我给带过来。”李婠瞧了瞧这信,面上不见喜怒, 只说:“先放案上。”
说完, 又唤冬清拿个果子给真姐儿, 自己细看起真姐儿写好的大字,道:“这字长短、粗细匀称不少。”又拿朱砂将圈了几个字, 赞道:“这几个‘寸’‘心’‘田’也出彩。”真姐儿将竖起耳朵听,听李婠夸她, 挺了挺小胸脯。
李婠评了一回,找出副字帖, 命她在小几上临摹,自己拆开信看了回。原是陈家寄了休书那回, 也命人往凉州知会了声,说得委婉隐晦, 只道陈昌李婠二人“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陈家老太太自是又气又怒,命人给李婠写了信,道“家中已另寻良配,令速速归家别嫁。”
自李婠上次忤逆祖母后,李家再没有音信,只当没李婠这个孙女儿,如今寄过来这信,李婠不知她祖母是丢脸多些,还是懊恼多些。期间有没有心疼?李婠想了想,应是没有。
正看着,忽而有人报,“菊生回了,在外厅候着姑娘。”李婠便收了信,往外厅去。菊生忙乱了七日,将丧事打点完毕,已是眼底青黑,面色惨白,他见了李婠来,跪下先问了安。
李婠便让他坐下。菊生摇头,流着眼泪道:“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又说‘长兄如父’,我与梅儿早年父母去了,合该我这个做兄长的教她才是。她有负姑娘恩德,如今去了,只剩我这做兄长的替她给姑娘磕头了。谢姑娘提拔之恩,还请姑娘宽恕她忘恩之举。”说着磕了几个头。
李婠叹了声,回道:“‘死者为大’。梅儿去了,莫要再说这些了。”说罢,宽慰了几句,让他回去歇息,勿要哀毁自神。
菊生低着头,跪着不走。李婠见状问:“可是还有甚么要同我说?”
菊生面色犹豫,后从袖中捧出二十两银子来,咬牙说道:“一直伺候梅儿的丫头小玉说,梅儿去世前一直念着回乡。我如今将梅儿火化了,求姑娘恩准我带梅儿尸骨回梁州去。”
昔年,菊生与梅儿兄妹自卖己身到了陈家,卖身价正是二十两银子。
李婠慕然变了脸色,问:“你当真想走?”菊生奉她命暗地做了不少事,远的不提,单论近的扮贼人截掠公主府一事,便是菊生奉她之命所为,如今郊外那庄子还关着那奶娘及其驸马亲子。
菊生磕了几个头,垂泪道:“请姑娘开恩。”
李婠思忖半响,终究还是点了头。她想,想走的人强留下反倒徒生怨怼,再则菊生梅儿二人与她主仆十多年情分,若要二人一道折在京里,她又于心何忍?
李婠心说:若是后头有个万一,也是我误信他们自找的,后道:“你兄妹二人与我自小一块儿长大,如今要走,我不强留。你先回身打点去罢。至于庄子里那二人……”
李婠想了想,道:“日后三月叫那庄子的仆人不必再给那奶娘吃喝,给她半月口粮,一块儿地,叫她下地去干活换钱,三月一过,也不必关着她,随她去罢。”
菊生似是还想说什么,后头又咽了下去,只顾磕头,流泪说:“多谢姑娘。”
李婠回屋拿钥匙开了匣子,取出菊生梅儿的身契,顿了顿,又将春慧的身契拿出来,归作一处。
唤了春慧来,说:“菊生带梅儿尸骨归乡,你若有意,便随他去罢。昔年秋灵那个,我当他是个好的,没成想后头竟然是那样一个结果。如今我是既不敢留你,也不敢让你走,只把身契还你,你是自由身了,好生思量。”
李婠面上任由春慧去留,心里一面怕她走了,日后同秋灵般没相见的时候,一面又怕她不走,错过了心悦之人,日后没个着落。将身契留下,自己匆匆出了屋。
春慧帮忙打点梅儿丧事,也有几日不合眼,如今当头又遇着李婠一番话砸下,又是气,又是笑。一气既气李婠看低了她,又恨菊生瞒将此事,她将那三张契子收在袖中,一语未发地寻了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