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张桂花忙说道:“可莫听那些污言秽语,全是他娘放屁的狗话,说的人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要不就是狗屎扶了嘴,忒臭了。我这两月在这儿做活,我还不知道好不好?”
秦成笑道:“这是个好去处,日前我便知晓了,只没想到短短二月,竟有了上百人。”说到着,张桂花道:“上百人有什么的,日后人多着呢。”
秦成忽地想到一句老杜诗,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正想着,又见门口有几十名女子陆陆续续出来。
张桂花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这坊内包午食,有人家实在供不上饭,马娘子便许人出来分食些。”秦成定睛一瞧,果真如此,道:“这倒是能活些百姓。”
张桂花笑道:“阿弥陀佛,可不是,日后做得好,还有赏钱拿,这不过年东家要发些布料,正好给那两小子做身衣裳。”两人又聊了会儿闲话,期间张桂花连连说要告假谢秦成之恩,每每被拦下。
到了时辰,秦成催张桂花回,自个儿也走了。行至半路,他见左右无事,脚步一转,买了一坛好酒,往灵石寺方向看望刘二狗。路上,他见行人众多,间或手拿花果香烛,亦不乏有富人车架、布撵、小轿在,遂问了一行人缘故,才知今日正逢一禅法师升座讲经,众人都往灵石寺去。他于讲经一事无感,一路只瞧着两旁摊子,一一寻去,也不见刘二狗。
到山脚下时,有一人头戴浩然巾,颈挂一佛珠,手持浮尘,扮相不伦不类,盘坐于一四四方方毯子上,老神在在,后立着个幡旗,上书“问卜算卦”四字。这摊子夹在卖耍货的、卖糖瓜的中间,左右吆喝声不入耳,自有在闹市中取静之意。
秦成初只觉怪异,定睛一看,原是熟人,遂走上前去笑道:“道长,怎地来这寺庙下支摊子了。”那人听此,睁开一只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是小友。”秦成听后大笑,道:“自那破庙一别已有一年有余,今日相逢实乃幸事一桩,不知道长可赏脸一聚?”那道人一面抚须应声,一面利落起身,三下五除二折了毯子,背上幌子便走。
两人一道来了后山,选了处山青石秀,绿水环绕之地,盘坐于一巨石上。
说来两人也是旧相识。这道人本名李道蘅,道号无相,佛号无为,又号不信邪居士,不僧不道不书生,实乃万人中也难见的奇人一名。两人于一破庙中结缘,虽是一老一少,但性情相投,遂结为忘年交,今日又得一见,秦成心中之喜自是不必多说。他拿出酒来,两人分喝了。
那老道道:“今日偶遇,实乃大幸,小友在哪高就?”秦成惭愧道:“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拳脚功夫,帮人压货,胡混些日子罢了,现今在城西落脚。不知道友原何来了此。”那老道道:“四处走走停停,便来了梁州。”
他见秦成似眉目中有郁郁之色,问道:“小友可是有烦心之事?”秦成叹气后笑道:“不过也是世俗烦心事罢了。今日我见一女子开了个织坊,于女子也是活路一条。而我大好男儿,至今一事无成,于民无用,实属惭愧。”
那老道听后道:“这倒是不曾听闻,何不细细说来。”秦成于是一一说了。那老道抚须点头。后他笑道:“你见这滚滚红尘多少人,权贵者不思治国安邦扶民,只知敷衍塞责、无功受禄,致民穷财尽,饔飧不饱,他们享人间富贵,也不知羞耻,安然享乐,你我不过一介草民,也莫要苛待自己,不若随我云游去,见见这天地之大,才不枉此生。”
接着他又道:“你也莫看低了女子,自古巾帼不让须眉者不在少数,武后临朝,奖励农桑,改革吏治,亦有木兰桂英之流代父从军,披甲挂帅,我自乡间去,富贵中来,亦有不少钟灵毓秀的女子。你比不过,也莫气馁。”
秦成掩面苦笑道:“老兄莫打趣我,我哪有这般想法。只是、只是。”他又说不出来话,重重叹了口气。那老道忙递上酒,他仰头喝了一口。
那老道又道:“我知你意,只是你我二人上无片瓦容身、下无银钱傍身,想这般作甚,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罢。”说罢,又仰头喝了一口,笑道:“好酒、好酒。”
秦成苦笑道:“这般一说,我倒是更加郁郁了。”老道哈哈大笑:“我早年亦有如此壮志难酬之时,只是白驹过隙,而今我已年过古稀,方知这朝廷兴衰,百姓皆苦,人力如撼树蚍蜉,不能及也。但我虽没了念想,你还在苦苦挣扎,不若我替你算上一挂,瞧瞧你这前程会应在哪处?”
秦成忆起从前来,心说:往日你卜天晴,那日便下雨,可不敢让你再卜。遂摆手:“人定胜天,我却是不信这些的。”
那老道道:“放宽心,我日前新学了一占卜术,灵验得紧,断不会像从前那般。此术是以十二地支取象,上谈天象,下讲地理,中论人事,寻人寻物、出行凶吉、天时气象、官灾诉讼皆可一补。”说罢,他掐指占卜,口中喃喃自语,不多时,他道:“你这前程怕是要应在女人身上,且往城西去罢。”
秦成苦笑道:“我现在城西,难不成我日后是个吃白食的。”那老道抚须:“天机不可泄露。”两人又叙了些闲话,待吃完酒才作别。待秦成走后,那道人抚须,也拿了幡子下山去了。
却说这边,两月一过,坊内倒是堆了进千匹布,马娘子与夏菱直发愁,夏菱心说:这可真真一语成谶,成了吞金兽了,正想着,又听李婠吩咐送了帖子去花染匠家,另备上五十两银钞,夏菱猜着她家姑娘怕是要有动作,也不细问,自去了。
第二日,李婠与夏菱上车。菊生架车欲走,忽闻身后有人叫住他,他忙止了马车往后看去,一见不由大惊,原是陈昌与三七两人骑马立在车后,菊生忙下车行礼:“请二爷安。”
三七候在陈昌身后,见状忙请陈昌示下,他见陈昌未开口问话,问道:“这车里坐着何人,这角门往日只我家二爷出入,你们又缘何在此。”菊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三七皱眉,催马上前道:“还不快快说来,难不成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小心我拿了你去衙门去。”菊生苦着脸不说话。
正此时,夏菱掀开帘子,李婠从纱窗外看去,轻声道:“是我外出办事,不巧正遇着了。”三七一惊,忙蹿下马作揖赔笑道:“竟是二奶奶,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该罚、该罚。”说着,轻扇了自己两嘴巴。李婠忙道:“可别,是我没出声,此事儿可怪不着你。”
陈昌见是李婠,催马上前,扶车低头,见她穿着一素色裙袄,笑问道:“怎这幅打扮,出门去作甚?”李婠道:“我手里头堆了些布匹,正要去寻个人帮我卖了去。”
陈昌笑道:“这芝麻点子的事,随意打发个下人放布庄便是。”说着,他唤了声“三七”,正要开口,李婠道:“今日这放你家铺子,明日那放你家庄子,后日,我的到成了你家的了。”李婠当自己放了狠话,明了不愿对方插手之意,于是道:“你且去忙罢,我去去便回。”
陈昌倒是不觉她话中带刺,只觉她这模样好玩得紧,遂咽下笑意,连连陪不是,又听她叫他自个儿忙去,心说:就带这两人出甚门,若遇着个好歹,到时候我岂不是连哭都没地儿哭,说道:“今日我也无要紧事,一道去罢。”
接上回说道, 李婠角门遇陈昌,陈昌欲与之同行。陈昌也不理李婠拒绝之言,兀自下马掀帘子进来,夏菱见此忙行礼去车辕处坐。三七一人两骑, 随着李婠轿。
陈昌道:“我倒是要瞧瞧这是做了多大个生意, 值得你车来轿往的。”李婠道:“没您家大业大的, 左右不过有个一千余匹布罢了。”
一千余匹布, 算下来也就二三百两的营生, 陈家单单贺夫人东家送礼, 西家走亲的便不下万两,陈昌心说:这事儿可比芝麻点子还小, 遂道:“不若还是打发个人去一趟罢。”李婠斜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陈昌见此忙又换了话题, 说了些旁的话给她解闷, 边说着, 他边从袖中取出一半个巴掌大的紫檀木花纹浮雕盒子来,陈昌递过去, 道:“瞧瞧,可喜欢。”
李婠侧脸瞧来, 只那盒中分了四个格子,放着两对耳饰:一是金环镶东珠耳饰, 一是白玉葫芦耳环,俱都精美无双, 李婠不取:“好端端的,送我耳饰作甚, 收回去罢。”
陈昌也只当没听见,说道:“这倒巧了, 你今日也未带耳饰。”一面说,他一面取出一只白玉葫芦耳环来,欲给李婠戴上。
李婠侧身,偏生车厢狭小,她不愿失了庄重,只得被他辖制住。陈昌揉了揉那白嫩耳垂,轻巧帮她戴上,后又经不住吻了吻。李婠眉头微蹙,忙伸手推开他,陈昌心中极喜她这副模样,又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荤话,把人惹发火前收了手。
到了路口,早两顶小轿并八个大汉等着,李婠上了轿,夏菱忙去请陈昌上轿,陈昌摆手,翻身上马,随在李婠轿旁。走了大半时辰方到。
这厢,花染匠候在门口,见一行人来忙行礼,开口道:“坊主有礼。”又见轿子旁那高头大马上是一年轻公子,头上戴一紫金莲花冠,着一宝石蓝律紫团花茧绸袍子,如圭如璋,气宇轩昂。
花染匠看他穿着打扮,心知其非富即贵,不敢擅猜其身份,只拱手行礼:“这位公子有礼。”
陈昌见此人着短褐布衣,不卑不亢,无媚俗之色,下马回礼道:“先生有礼。”花染匠一面说着不敢当,一面引两个入内。
这院子虽是个一进院子,但空地极多,上无绿地植被,路两旁俱都有竹竿撑着彩布,角落放着几十口大缸,李婠头次见,心中好奇,花染匠遂在旁一一解释原由。
入内,花染匠请两人坐了,又有老仆送来茶水果子,花染匠道:“舍下简陋,失礼了。”李婠忙道:“今日冒昧登门,才实属失礼。”二人又寒暄几句,待事毕,花染匠小心问道李婠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李婠顾及外人在场,也不便细说,只大意提了织坊想聘他当个主事,把布料销出。
李婠道:“这倒个累人活计,东奔西跑是免不了了。只您应呈,愿以一成利奉上,若成不了,我亦是不强求的。不知您意下如何?”
花染匠家早年便做布行生意,如今被他败落得只剩一间染坊,他见天做梦能重振花家,这可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来枕头,岂有不应之理。
李婠见他应允,又说道:“这倒是不拘能得多少利的,便是以市价□□成买出去也是使得的,只要能平了账目便大善了。”后李婠也未多说,告辞了去。花染匠忙起身相送。
待出了角门,夏菱略留了一步,取出五十两银钞来,花染匠忙推却。
夏菱笑道:“我家姑娘吩咐的,还请您收下,一则要出门与各位老爷打交道都要花用,二则您事多,这染坊怕是要买两个小子照看着,也是一笔花销,三则,万一有个万一,也不能让您白跑了这一趟,这处处都要银钱,还请您莫要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