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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长流九

 

我有个亲戚。我闹不清与她的亲戚关系。总之我叫她姨母。

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姨母,但我从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岁的人生阶段里,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样。

姨母穿一件白底红点的旗袍,细腰高胸圆臀,旗袍的竖领衬托着她雪白的脖子。烫成大花的短发翻卷在她腮边。她脸蛋的颧骨处总是闪着粉色的光泽,眉毛黑黑长长一直伸入鬓角。她说话谈吐大大方方,整齐的牙齿在红唇里面闪闪烁烁。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干部休养所的院子里。姨父高大英武。一身军官的戎服陪着姨母去舞厅。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

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

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

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

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他俩是一见钟情。

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

姨父要了小姐。

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

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

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

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

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

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

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

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许!决不!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姨父说不行。

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

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

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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