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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飞雪

 

太极广场是纯阳弟子平日切磋、习武的地方,来往之人众多,若不是刻意留意,无人在意又有谁路过。加之纯阳长老、掌门都待弟子和善,道家又讲求个随性,因此若是弟子们没注意到他们、没打招呼,也是无人怪罪的。

李忘生等人走到两仪门旁的角落时,便暂且顿住了脚步。

吸引他们停留的,倒不是这些弟子们练武的身姿,而是在广场旁边,有几个弟子似乎起了争执,闹得有些脸红脖子粗。让客人看到弟子不睦,李忘生多少有些歉意:“管教不周,叶庄主见笑。”

“小孩子不懂事打闹罢了,正常之事。”叶英亦是看见了那几个正在吵架的弟子,“李掌门不必挂心。”

但那几个小孩似乎越吵越厉害,这几位都是多年习武、耳聪目明之人,也从三言两语中判断出他们在吵什么。无非是有人捡到了个什么东西,当稀奇一样挂在身上,结果被失主看到,便说他是偷的,两方各执一词,还叫来了各自的好友,要讨个公道。

涉及到弟子的道德品行问题,这问题就可大可小了。李忘生侧目看师妹一眼,于睿当即会意,正上前两步,要去细细询问、公正评判一番,却又看到有人拍了拍那两个正在吵架的弟子肩膀。

是沈剑心。他叼着根不知道在哪儿拔的草棍,从失主手上捞起那个小玩意,仔细看了看,笑着说:“怎么为它闹起来了?说给我听听。”

在失主抽抽噎噎的叙述下,不远处的李忘生、叶英等也听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那是个草编的小鸟,形态颇为可爱,由沈剑心编织送出去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拥有它的那个小孩十分珍惜,丢失后哭了许久,不敢告诉沈剑心。结果半个月后在别人身上看到,当然不依不饶,非要拿回来。

捡到东西的小孩更委屈。他年纪比失主更小,只有六岁,是在有一日和师兄打扫三清殿门口的积雪时找到的,当时还问师兄是谁的,该怎么还给别人,因为没有找到失主,所以才自己先留着玩儿,从来没想过占为己有。没想到失主竟然指责他盗窃,这口气咽不下去,自然不肯将东西还回去。

两边都有人证,可以表明一人的确是丢失、另一人的确是拾取。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两个当事人年纪太小,脾气也犟,无论旁边的人怎么劝说,都不肯让步,非说是对方的错误。

沈剑心听完,当即有了决断。他也不谈谁对谁错,只笑意盈盈,各揉了揉两个小孩子的头:“好啦,我都知道了。既然你们是为了我送出去的东西闹起来的,那么这件事便该听我的,好不好?”

见两个小孩都点头,沈剑心又说:“这只鸟呢,我后来想了想,觉得编得不好,只是东西已经送出去了,不好再要回来。恰好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如就把这只鸟还给我,我再给你们俩一人编一个更好的,好不好?想要什么,告诉我,这两日就编好了给你们。”

听见有更新更好的小动物可以玩,两个小孩都破涕为笑,答应了沈剑心。旁边他们的师兄师姐也都展颜一笑,朝沈剑心道谢。

沈剑心耐心听完两个小孩的诉求,最后说会为他们分别编一只小羊和胖鸟,这样在动物的形象上也有了区分,下次再看到,也不会争起来。两个小孩得了他的允诺,也都高高兴兴地走了。

看着他们解决完事情,李忘生才微笑着说:“这世上,总有比非要分个对错更好的办法。”

于睿亦是点头:“换我,可能也不会处理得比他更好。”

“他是谁?”叶英看着那个双手枕在脑后、迈着轻快步伐远去的背影,久久不愿收回目光。

“沈剑心。”李忘生说,“我的一个记名弟子。”

“我不认为这样的人会仅仅只是一个记名弟子。”叶英看向李忘生,目光里带了些许探究,“不说他方才体现出的处世之道,只说此人筋骨身法俱佳,不输任何当世高手。若潜心修习,假以时日,必将名震武林,如此天才,李掌门竟忍心埋没?”

李忘生叹了一口气:“叶庄主慧眼。但他做记名弟子,不是我苛待,而是他不愿真正拜师。”

“不愿?”叶英重复这两个字,“若是成为纯阳掌门的亲传弟子,风光无二,前途无限,甚至拥有继任掌门的资格,他却不愿?”

“是的。”于睿退回师兄身边,解释:“沈剑心说,如果真的做了师兄、或者我们任意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他必定不会再如此自由。亲传弟子不仅要对武艺有更高的要求,也会百事缠身,更要下山游历世间、涉入红尘。我们许诺他可不管任何杂事、专心修道,也不用下山,但他还是不愿,只说道家万事皆讲求随心。既是如此,我们便不再强求,只为他记在师兄名下。”

叶英垂眸,还是那副平静无澜的神态,让人瞧不见他在想些什么。

李忘生本想引他继续往前走,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会意:“叶庄主是想见见他?”

叶英点头:“烦李掌门带他见我。”

李忘生:“那我们现在回……”

“不必这么麻烦。”于睿少见地打断了师兄的话,朝叶英道,“叶庄主还是先回去休息会儿吧,见个弟子而已,不必急于一时。他今日午时后值守镇岳宫,过会儿我去叫他来找叶庄主便是。”

于睿既然这么说了,便是在委婉拒绝叶英现在就要见沈剑心的想法。叶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现在来见,但也不在意这两三个时辰的先后,于是点头答应,又望向沈剑心离开的地方。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那个人影已经消失在太极广场上。可人随走了,却还似乎有根羽毛在叶英心里拨来拨去,若有若无地在意着,怎么也散不去他带给叶英的那份熟悉和……

悸动。

叶英很确定,这是悸动,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很有意思,叶英想。

这么一个奇怪的纯阳弟子,会是自己在梦里找了二十几年,隔着生与死的界限、跨越虚与实的边缘,也要带回来的那个人吗?

可是叶英现在只记得那把蓝色的剑,和那只冻僵的手。

既然剑已经无法找回,或许自己要找到那个人的唯一途径,就是那只到死都不愿意放下剑的手吧。

正窝在角落晒着冬日暖阳偷偷睡懒觉却被于睿抓住,沈剑心是有点心虚的。他略微尴尬地咳嗽两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站好,拍干净道袍上的泥土和草渣:“沈剑心见过于师叔。”

于睿:“剑心,我会另外安排人顶你的岗,你从今日起不必再值守镇岳宫了。”

沈剑心被她这话唬了一跳,以为她是生了大气,要让自己闭门思过,赶忙求饶:“于师叔,弟子知错了!还请师叔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弟子从此一定尽心尽力,不再擅离职守!”

于睿被他郑重其事的表情逗笑了一下,也明白是自己的话让他产生了误解,解释:“非是要惩罚你,而是有别的事情要交给你做。”

“先说好别让我下山啊。”沈剑心嘟囔一句,“那我宁愿闭门思过。”

“不是让你去外面。”于睿说,“今日迎接藏剑山庄大庄主来访你也去了,想必已经见过这位叶庄主。他要在纯阳小住些时日,就由你去负责他住处的带队巡逻。”

“啊?”沈剑心挠头,有些为难:“人家藏剑山庄人手众多,高手如云,我去带人巡逻,会不会让他们觉得,纯阳宫是在防备什么,反而不太得当?”

于睿:“叶庄主说,他从前不太出门,这次出远门,家里的兄弟担心,安排的人手是多了些。所以他在纯阳宫住下后,随行弟子会遣回长安叶氏商行安顿,既是为了清净,亦免让江湖人闲话。今日之后,山上只余几位侍女和一位剑侍,如此,叶庄主的安全便得由我们照看一二。”

沈剑心:“那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些人要调过去?”

于睿:“各殿值守巡逻的弟子各有定数,一时间难以抽调几名。年纪合适的弟子都已安排杂务,想来只有刚受封真人的紫虚子座下弟子们入门较晚,年龄稍小,有空闲的比较多。因此我与祁师弟已经说好,你去找他要几名还未安排过值守任务的紫虚弟子吧。”

她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剑心只得照做。他便回三清殿,找紫虚子祁进领走几位紫虚弟子,简单排了个班,就向于睿指给他的叶英的院子走去。

叶英其实已经候着他多时了。

早上于睿说午时后会安排沈剑心过来,所以他过了午时就坐在院内的亭子中,让罗浮仙烧了茶水、备上点心,就候着这人来。可是左等右等,都过去一个多时辰,那院外空空落落的,除了落在地上的雪和竹叶,也不见个旁的。

还是个十二三岁小少年的剑思悄悄看他的脸色:“大庄主,不如……我去问问?或许是清虚子事务繁多,一时之间忘记此事?”

“清虚子为天下三智,总不会连这么一点事都记不住。”罗浮仙虽然只比剑思大一点,但女孩子心思细,明显老成得多,因长年随侍,也摸透了叶英的脾气,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生气、什么时候不介意,所以未等叶英说话就抢着回答道,“我看呀,或许是有些什么别的事情绊住了,不多时那沈剑心就该来了。”

剑思撇撇嘴:“旁人听到可以面见我们庄主,高兴还来不及,哪有这样拖拖拉拉的?”

罗浮仙执着扇子,小心翼翼扇着炉火,边烧茶水边说:“今天没听见李掌门和清虚子说么?这沈剑心可不是一般人,他淡泊名利到连掌门亲传弟子的位置都不感兴趣,只是面见藏剑山庄大庄主这种事,或许真的没放在心上吧。”

剑思:“的确,莫说他们纯阳,当上掌门亲传就有接任纯阳掌门的资格,就说咱们藏剑山庄,哪位弟子不以拜在正阳门下为荣?世人总是追名逐利的,哪怕嘴上说着不想要荣华富贵,也总会贪图清名。可这沈剑心,名也不要,利也不要,甚至为了拒绝名利,连武功都干脆不学了,当真怪哉!”

叶英听着他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没有怪罪,也并不答话,只是浅浅品了一口茶水,压下内心的那一抹期待和一丝焦急。

还好,果然应了罗浮仙的话,再没过一刻钟,叶英想了一天的人就出现在院外。只是来的不只是他,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弟子。

那些弟子也就和罗浮仙差不多大,看着年纪十四五岁左右,大约是从小在华山上清修,不曾踏足过红尘,对一切外来的人和事物都好奇得很。但或许是师长管教得严,这些小弟子礼数倒还周全,明明想进来,却也只是挤挤挨挨地站在沈剑心背后,将他推进来,自己却只敢探头看看,见叶英目光扫过去,又轰地一下都藏在了门外。

面对这么一群畏手畏脚的师弟师妹,沈剑心作为唯一一个成年人也没别的办法,加之这又是于睿交给他的任务,所以沈剑心再哭笑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来,恭恭敬敬对着在亭子里喝茶的叶英行上一礼:“纯阳玉虚弟子沈剑心,见过叶庄主。”

叶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朝自己弯下腰的少年。

对从小见惯了男女各色美人的叶英来说,他样貌实在算不上什么特殊的英俊潇洒,但颇有些耐看的清秀,身形也不算高,起码是比自己的弟弟们都矮上一截。身材并不健硕,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也是颇有些单薄。衣服也很简单,只裹着一身雪白如云的道袍,却反常另类、甚至是大逆不道地剪着一头快齐肩的短发,似乎还因为睡觉没注意,头顶有一缕头发支棱出来,倒有些滑稽。

沈剑心这一句拜见说出去,久久不见回答。

他心里打起了鼓,正寻思这位藏剑山庄大庄主是不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就听见叶英轻声说:“下次见我,不必行礼。”

“诶?”沈剑心有些愣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直起腰看向亭中端坐之人。待见到他那认真的神情,和那双不是在开玩笑的眼睛,知道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后,又是一笑:“好的,叶庄主。”

叶英:“也不必……”

他说了这三个字,却没有了下文。

旁边的剑思罗浮仙、下面的沈剑心都等他继续说点什么,但最终叶英只是摇摇头:“暂且算了——你过来坐吧。”

他这样子是要跟我聊天了,沈剑心想。

聊天倒是可以,但这么一群师弟师妹得先安排打发好。

沈剑心便又向叶英解释了为什么要安排这些弟子过来,在征求了他的同意后,出去给弟子们各自安排好值守、巡逻的点位和时辰,便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今天由他来值守,明日开始轮值。

小弟子们当然乐得偷懒,而且是合情合理地在紫虚子眼皮子底下偷懒,因此也顾不上什么看远道而来的客人——反正都在这里值守了,天天能看到,不急着一天两天,当即散了。

沈剑心安排好他们,又走回这方院子。

就这么短短半刻钟,那跟在叶英身旁形影不离的少年剑侍和小侍女却已经离开了,或许是进了屋内,空荡荡的院内只留下独坐在凉亭里的叶英,还有那一壶在炉子上煮好的、热气腾腾的茶。

也正巧是他跨进院门,叶英抬起了眼,微微一笑。又是正巧,一阵微风拂过,积压着落雪的竹子被风扰动,细雪和竹叶簌簌落下,将院外好不容易扫出来的小路覆盖,让那方凉亭、那个坐在凉亭里的人,成为了沈剑心在天地雪白中唯一的归处。

一刹那间,饶是原本自认对骨肉皮相声色犬马都不为所动的沈剑心,心里也不禁咯噔了一下。

坏了,他想。

这位叶庄主……

好像是有点那么“倾国倾城”。

“这是随行厨子走之前做的江南茶点。”

叶英广袖轻拂,将白玉瓷碟推到沈剑心面前,道:“尝尝吧,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常人得叶英相赠如此一盘茶点,免不得受宠若惊,但沈剑心只觉得这位叶庄主实是和善亲切好相与得很,一点也不像传言中那般高高在上。

不过,于睿既给了他这个在叶英身边护卫的差事,他便代表着纯阳的脸面,行事须得落落大方。加之沈剑心本就是随心之人,所以没太在意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一撩下袍,也落座在叶英身边。

他挑的这个位置好得很,正是刚才罗浮仙站的旁边,靠近那只还在煨着茶的小炉子。沈剑心选这里,没别的想法,就是好给叶英上茶——毕竟让藏剑山庄大庄主给自己倒茶这种事,梦里都不一定见得到,沈剑心对自己的身份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还是自己来伺候着吧。

他这么想着,手便要朝炉子伸去。可还未等沈剑心动作,另一只手已经提起了那只滚烫的茶壶,将自己和他面前的紫砂杯斟满,又将剩下的茶水稳稳当当放回炉子上。

沈剑心这下真的愣了:“叶庄主,这种事情我来做就行,不必……”

“你不懂怎么斟茶。”叶英打断他,“也不懂这种茶该煮多少时候。”

叶英这话说得委婉,沈剑心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大约是在说自己土得很,不懂风雅,别浪费了他的一壶好茶。

沈剑心倒也没不好意思,反而很坦然。

是嘛,自己是个没下过山的土包子,平生干过最风雅的事,是在紫虚子祁进刚入门、还算半个文盲时和他一起苦练书法,蹲观微阁看书。最后祁进当上真人时已对道家典籍倒背如流,也练出一手风格凌厉的好字,而自己不仅还是背了上句忘下句,写字还只主打一个勉强能看。

有了“反正我是土包子”的自觉,加上叶英对自己迁就到这个份上,沈剑心愈发坦然,更不觉得自己和叶英之间有什么身份之差、地位之别。

于是沈剑心拿起一块刚才叶英给自己的甜糕轻轻咬了一口,细品一下,尝出这是红枣泥糕,甜而不腻,配清淡的茶水刚刚好,称赞道:“果然是江南风味,这等精羹细肴,与我们华山向来粗放的口味大不相同。”

“你要是喜欢吃,我就把厨子叫回来,经常做给你吃。”叶英的眼角略微有些笑意,“我家的厨子,说不定比御厨还做得好些呢。”

吃一次可以,还专门让别人给自己做的话就没必要了,沈剑心赶忙拒绝:“不、不了吧,虽然这江南的糕点好吃,但总不能当饭吃!要是天天吃,恐怕没几天就腻了,偶尔尝尝才新鲜。”

他既然不要,叶英也没勉强,暂且止了话头,让他安心吃东西。

几句话的工夫,茶杯里的茶水凉了一些,叶英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点,看见沈剑心还捧着那块茶点在细嚼慢咽,头上那根立起的呆毛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忽然问:“你为何白头,又为何剪了短发?”

这句话,在他看见沈剑心凤姿,一看便知是精心养着的王公贵族,和普通人家的小孩大不相同。

剑思带着他们在左边两个位置落座,年纪大点的孩子安置好弟弟,挑了离叶英近点的位置,笑着朝他一拱手:“俶久闻叶大庄主气宇轩昂,俊美如天神下凡,只可惜长安到苏杭其路遥遥,未能见过叶大庄主,实在遗憾。今得此一见,方知庄主风采。”

“都是些江湖人的闲话罢了,小皇孙过誉。”叶英将看过的书合上,放在矮几的旁边。

剑思十分乖觉,看他这动作就知是要喝茶,立刻端来一杯刚泡好的龙井。

两个小孩儿年纪小,暂时还不能喝茶。剑思只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用蜜饯冲泡的果饮,又端来一盘苏杭特色的点心和蜜饯。

本以为他们会对叶英十分好奇,在这里要多玩会儿,但大点的那个叫李俶的孩子似乎还有些别的事要做,只匆匆坐了片刻,和叶英聊了几句闲话便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去。

稍小的叫李倓的那个孩子却没走,仍旧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似乎比叶英还沉默,刚才李俶没话找话时,李倓全程低着头,不声不响地把手里那个梅子干玩来玩去,都快玩出花了,才慢条斯理吃了一点,放在一边不碰了。

李俶这一走,堂中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叶英不爱跟不熟的人多话,这孩子也不问,只转头看着哥哥离去的方向。待那些侍卫都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个在院子外面远远地等他时,才又转过头来看坐在上面的叶英。

他的目光很奇怪,那是一种玩味、探究乃至于恶意的眼神在从不同角度试探着叶英,像一条蛰伏的蛇,看得叶英心里一冷——这不像是个才七岁的孩子。

“倓本是准备自己来的,只是哥哥不放心我独自见江湖人,所以百忙之中也要抽出空来,非要跟我来一趟,确定安全再走。”

半晌,李倓似乎是终于看够了,才慢条斯理地说。

他的语调和嘴角一起微微上扬:“俶哥哥对倓,是拳拳爱护之心。那叶庄主呢?叶庄主在华山上还不走,是有什么人的安全还确认不了吗?这人对叶庄主来说……是比倓和哥哥还要亲近的存在吗?”

叶英的眼神簌地变冷了。

一瞬间,素来以温柔亲和闻名的叶大庄主像变了个人,他未动分毫,锐利无比的剑气却瞬间出鞘,一柄有形无质的剑扎在李倓的面前,正将他的衣摆和地面穿在一起。

“我不喜欢有人在明知故问的事情上打哑谜。”叶英说,“想知道什么消息?如果给出的利益够丰厚,我可以告诉你。”

跟着李倓来的侍卫们等得有些百无聊赖,站在院外低声聊天。正想着不知这小皇孙什么时候才玩够了回去,就看到那位叶大庄主的近侍独自出门,还细心地关上房门。

“小皇孙和我们大庄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剑思走过来,笑着对他们说,“大庄主便留了小皇孙再聊聊,烦各位大哥再等一会儿。”

侍卫们不疑有他,继续在原地站着等李倓出来。却没注意到剑思回去和一个藏剑侍卫使了个眼色后,那些本来离得远远的那些藏剑侍卫非常不引人注目地围了过来,看似是在各个点位上值守,实际上是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室内,剑思走后将门一关上,天光顿时晦暗了下来。

叶英懒得再跟李倓废话,他沉声道:“你知道多少?”

李倓仍旧是端着那分神秘莫测的微笑,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七岁的孩童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怪异,年幼的躯壳里没有孩童的天真,装着的是阴谋家的灵魂。

“叶庄主何必这么紧张。”李倓没有管自己被剑气钉住的下摆,他一手撑在旁边的桌沿上,微笑着看叶英:“倓知道的东西不会比你多。不管叶庄主信不信,今日此行,倓并无恶意,只是想和叶庄主谈一下生意。”

叶英:“是和叶某谈生意,还是和藏剑山庄谈生意?”

李倓:“这就要看叶庄主自己的意思了。但倓来之前便考虑过,和沈大侠相关的话,大约是要和叶庄主谈的。”

“你连他也记得。”叶英冷声说,“还说自己知道的不多?”

“确实很少。”李倓摊手,“所以倓才来求助于叶庄主。”

他嘴上说着求助,语气和神态却无半点卑微。叶英已经确信,此人肯定也保留着前世的记忆,至于有多少,还有待观察。

叶英:“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拿得出足够的筹码。藏剑山庄不做亏本的买卖,想从叶某这里拿消息,那你开出的条件需要值得这个价。”

“条件啊……”李倓慢悠悠地说,“现在我没什么拿得出来的东西,但我知道上次是谁绑架的沈大侠,这个消息够不够?”

叶英:“藏剑山庄与纯阳宫联手均未查出凶手,你是如何得知?叶某又该如何信你?”

李倓:“在江湖与朝堂站着的大地之上,还有看不见的手在掌握风云雨雪、冰霜雷电。叶庄主可以不相信倓,但该相信自己的记忆,相信你知道的那些过去里面,和这只手有关的一切信息。”

九天。

叶英闭上眼。

原来李倓亦是九天之一,上辈子却未曾知道过。

他对九天了解得并不深,只是作为叶孟秋的继任者,知道父亲一直在为九天办事,且藏剑山庄有一个巨大的九天武库,这是藏剑山庄的最高机密。

后来九天武库被炸,这个秘密不复存在,而叶家……也不复团圆。

叶英不去想往事:“那你说来听听,是何人要对沈剑心下手?”

李倓:“准确来说,是两个人。他们也并非要伤害沈大侠,而是想提醒你们早做准备,不然到头来有什么后果,是谁也不知道的。”

“有人想要提前揭开乱世的序幕,重写曾经的结局,但我们不知道是谁。”李倓终于伸手,拍碎那柄还扎着自己下摆的剑气,收起玩味和探寻。

李倓:“他,或者他们的目的,就是趁各方势力羽翼未丰时一网打尽,其中的重点在于沈大侠。”

叶英:“为何非要是他?”

李倓:“那叶庄主不如问问天道,为何非要是他。”

扯上天道,这基本就没办法继续谈下去,因为叶英对天道为何执着于沈剑心之事也一无所知。

叶英:“让叶某知道是谁在帮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白白送我们盟友?”

“他们大约不会成为你的盟友,但绝对与你不是敌人。”李倓微笑,“而倓告诉叶庄主这个消息,则是因为若乱世将起,需要你们出手——倓能想起来的事情很少,亦是那个‘羽翼未丰’之人。”

现在的李倓无论再聪明、再有手段,他也只是个7岁的孩童,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太多。

阴谋家在弱小的躯壳里待得憋屈,却也只能忍下去。

他选择找上叶英,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李倓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但既然叶英一心要保沈剑心,那一定会对上未知的、扰动风云的手,这样看来至少他们不是敌人,既然不是敌人,李倓当然乐于和他交换消息,这也是让自己亦有更多的机会。

这天,李倓的侍卫在外面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他们的小皇孙才背着手从叶大庄主的屋子里笑着走出,还对叶英说下次藏剑山庄再见,看起来的确是与他相谈甚欢。

剑思进屋看到叶英靠在凭几上,闭着眼在思考些什么,也没有打扰,静悄悄地为他换下凉透的茶水便离开了。

叶英一直在想李倓告诉自己的那两个人。

两个让他意外的人。

天璇影,不灭烟。

这是两个前世叶英完全没接触过的人,甚至叶英不知他们二人是亲兄弟,为各自阵营效力。

他们竟然会帮助自己和沈剑心,又将事情做得如此巧妙,若不是李倓用了曾为九天的手段,也查不到分毫。

他们……是不是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这江湖上又究竟有多少人想得起来前世?

要让乱世提前到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随着沈剑心修行的提升,他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在一个月后变为了正常的速度,从寸余长变为快齐肩。

这样的长度扎不起来,沈剑心考虑过要不要继续削短,他这些年留短发已经习惯了,倒不觉得异常。但叶英说既然已经长起来了,就没必要再剪,否则反而惹不熟悉的人注目,沈剑心便继续把头发留着。

好不容易再等半个月有余,他的头发再养长了一点,可以浅浅地扎上一个小揪揪,叶英又让叶氏商行送来些上好的料子,吩咐侍女给他做上几根发带,道是沈剑心从三清殿领回来的麻布太粗,他头发太软,还是用丝绸的比较好,细软不伤头发。

叶英对他是事无巨细的好,沈剑心就算再迟钝和不通人事,也多少感受到叶英那份特殊的关心和爱护。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堂堂的藏剑山庄大庄主会喜欢上自己这么一个纯阳不知名的小弟子,所以还以为叶英就是对朋友都这么好。

叶英面对这么一块不通感情的“朽木”,倒也没有泄气。上辈子的沈剑心虽然什么都懂,可是因着沈剑心要做侠义至尊,他们注定聚少离多,也难以言明感情;这辈子的沈剑心虽然感情迟钝了点,但他在当大侠一事上没什么追求,慢慢培养,朽木也有开花的一天。

虽然这样慢悠悠的好岁月,也没有几天了。

叶英左手拿着一封剑思刚呈上来的密信,右手抱着剑,站在院内那棵大梨树下沉思着,不言不语。

剑思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大庄主,我们可要……启程回庄?”

叶英沉默一会儿,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终于还是摇摇头。

“再等等吧。”他将信递给剑思,剑思接过,立刻十分熟练地投在旁边的茶炉的火里烧了。

叶英:“我不太放心这边,回程的事,等一个月再说,此月内,须得与李掌门商量出个万全对策。”

剑思:“一个月,可要叶氏商行那边提前准备着?”

叶英点点头:“有些东西要让他们早点送过来了。”

他低声对剑思交代了些什么,剑思听完记在心里,拱手告退。

叶英一个人独自站在树下,抬头看已成绿荫的大树,还有树上青涩的梨果,想,自己确实已经在华山上待得太久了,久到连他都差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曾经求而不得的人回到他身边,只出现过在梦里的场景如此真实地发生了,若不是还有根弦绷着让他不要任性,叶英几乎要沉醉在其中。

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若是想和沈剑心永远拥有这样的未来,那么有些事情和人必须在将要发生之前解决掉。

藏剑家里的事情,向来不用他操心,叶英更要关注的,是江湖上的风云诡谲,需要从那些变动中,找出可能威胁到沈剑心的蛛丝马迹。

“明教……”

他暗自想着叶氏商行秘密递来的消息。

近些年来,明教的确如日中天,隐隐有要盖过中原武林的风头。前十余年上华山挑战纯阳星野剑阵且不说,上一届名剑大会的彩头“碎星”亦被明教夺去,至今还在他们手中。

来自异域的教派在中原武林大行其道,有人视而不见,有人默默隐忍,当然亦有忍无可忍之辈,要在暗中谋算。

上辈子藏剑山庄没有插手,这次叶英也不打算去搅和这滩浑水。

但他不得不关注——万一要谋害沈剑心的人,也参与了这个谋算呢?

前世枫华谷惊变发生在一年以后,这次却不知是否会提前。

李倓,天璇影,不灭烟,还有暗中搅动风云的幕后之人,以及叶家手伸不到的地方,或多或少拥有前世记忆的人比叶英猜测的还多,他已经无法靠那些零散的记忆来推测事情的走向。

星辰既已变轨,一切都只能按变轨后的方向做打算。

他正垂眸思索该在这样的变局中寻到怎样的出路,那边沈剑心高高兴兴地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叶英,我今天去掌门那里啦!纯阳宫刚采买了些时令鲜果,掌门让我提走一份,你也快来尝尝吧!”

沈剑心叫来罗浮仙,让小侍女去把果蔬清洗干净打理一下,自己去拉叶英的衣袖:“在想什么呢?今天祁师叔教我‘天道剑势’啦,我一学就会,他还很难得地笑了,夸我有天分呢!虽然只笑了一下,就又凶巴巴地让我把落下的进度追上来——哎,那可是六年呢!哪有这么容易!”

少年道长在身边叽叽喳喳,却没发现自己的头上在来的路上落了片竹叶。叶英淡笑着为他择去白发上落的叶子:“祁真人也是为你着想,生怕你被抓,藏剑山庄上下无一人能抵挡,叶英必定会强行出关。而如何对付叶英、乱他心神……”

沈剑心听得拽紧了腰上的金银杏,沉思不言。

祁进:“若是这个原因,大约我也想得到为什么会来找你下单。江湖上的杀手,也就你对纯阳的路最熟,找得到被我们藏起来的沈剑心。”

这话说得像带了些调侃意味,祁进一本认真不觉得,姬别情尴尬得轻咳两声:“话也不能这么说。一千两黄金,有本事接这种单子的人本来也没多少,如果不找我,或许只能试试买明教法王了。”

“总之,那个想要沈剑心命的人,已经盯上了藏剑山庄。”姬别情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推断,“言尽于此,进哥儿,我走了。”

他几个起落,黑衣便消失在群山之中,只留下若有所思的祁进和心下横生担忧的沈剑心相对无言。

因为一晚上没睡,沈剑心早上奉茶进马车时差点手滑打碎了李忘生的茶杯,让李忘生多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家弟子眼下一片青黑。

其实就算是不睡觉,按沈剑心现在的修为也不该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很明显,他是心不在焉。

李忘生坐在车中,茶碗一盖,若有所思,吩咐外面的弟子:“将紫虚真人叫过来。”

祁进连夜回山就是为了今天送他们,这会儿在外面骑着马,要送他们到银霜口外。听到掌门召请,他把鞍绳递给旁边的弟子,过去面见师兄。

“沈剑心怎么回事?”他们能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李忘生也免去惯常的嘘寒问暖,直入主题。

祁进本来没打算让李忘生知道有人要买凶杀沈剑心的事,但李忘生既然问起,他还是答了,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告诉李忘生,又补充道:“姬大哥是信得过的人,他不会再对沈剑心动手。”

李忘生当然清楚这个师弟和那位吴钩台台首的过往,也知道姬别情为人,说不杀沈剑心就绝不会再来。他没再说这个,只轻叹一声:“沈剑心的劫数来得太早。”

“那幕后之人看来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不过和我们想得有点出入,比起沈剑心,那人更在意藏剑山庄……大约是有什么必定要得到的东西在那儿,沈剑心的命,只是让此人取到宝物的道具罢了。”

谈起这个,祁进不免忧心忡忡:“掌门,不若就让沈剑心别去了吧?之后的事,待叶庄主出关再说。”

“你觉得沈剑心会安安心心待在纯阳吗?”李忘生摇摇头,“他既然已经知道,则无论如何都要去……师弟,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沈剑心了。”

李忘生意有所指,祁进微微侧身,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外面沈剑心骑着马,一脸严肃地看着远方,又把帘子放下。

“他的路,我们是没办法帮着走的。”李忘生又说,“沈剑心的身上绑着太多的东西,看得见的,是藏剑山庄那头系着的红绳,看不见的,还有天道的影子。现在无论是哪方,都在冥冥中成为推动他下山之行的手,所以沈剑心如果不去,或许才是灾难的真正开始。”

“说起这个。”祁进略皱起眉头,“掌门师兄,此番前去藏剑山庄,我们纯阳带的人手是否少了些?不说把各脉精锐都带上,但万不该只带这几个人。”

这话祁进今早看到出行人员便想问了,奈何一直没有和李忘生单独相处的时间。藏剑山庄的剑帖是下给李忘生的,这等绝好的机会,作为一派掌门,多带几个晚辈去观摩武林盛会才对,然而他只带了两三个玉虚门下弟子,就连沈剑心,其实也是玉虚一脉。祁进本人不在意这个,可耐不住下面的人会猜测:掌门为何只偏爱自己的玉虚门下?

李忘生:“师弟,你既已知这次名剑大会有变,则应该想到,大约我们可能到不了西湖。”

祁进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既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沈剑心有他的路要走,我何尝不是呢?”李忘生微微一笑,“你且放宽心,有师兄护着,纯阳弟子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的话向来令祁进心安,他暂且把心头的烦躁和疑虑压下去,选择相信师兄,随后掀开车帘回去骑上自己的马,想了想,又打马到了沈剑心身边。

沈剑心正在出神,被祁进碰了一下,回过头来:“祁师叔?有什么事吗?”

“沈剑心。”祁进眼神快速扫过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和有人注意这边后才低声叫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只能你一个人去藏剑山庄,你能行吗?”

沈剑心惊讶地睁大了眼:“藏剑山庄的剑帖不是下给掌门的吗,掌门定要与会品剑,师叔何出此言?”

“方才师兄说,事情或有变故。”祁进快速与他交代,“若真是如此,沈剑心,你还去吗?”

“当然要去。”沈剑心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我不放心叶英。既然姬别情已经说了,有人要用我对叶英不利,搅乱名剑大会,那么若是我害怕危险而不去帮叶英的忙,怎么对得起叶英的心意?”

青年道长语气坚定,即使面前的路是他从未走过的未知旅途,他也没有丝毫退缩的想法。

见沈剑心如此,祁进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诉他:“从长安地界到苏杭,何止千里。若真是你一个人上路,须万事小心,在没见到叶庄主之前,不能相信任何人。”

沈剑心记下了他的嘱托,点头:“知道了,祁师叔。”

银霜口外,祁进与送行的弟子勒住马缰,目送李忘生一行远去,直消失在崇山峻岭中,再不见影子。

有祁进的嘱托在前,沈剑心已对此行会出现意外有了准备,但他实在没想到,这“意外”会来得这么快。

纯阳宫去参加名剑大会的人不多,将掌门李忘生和不占人头的沈剑心一起算上,再加些打杂的小弟子和马夫,也才十人。人数少,便好安排行程和投宿,当夜便由李忘生的大弟子林语元敲定,在长安城外的天都镇住下。

马夫和几位打杂弟子一起住一间,林语元带着另一个师妹单独住一间,素天白和师弟住一起。最后算来算去,还剩个沈剑心没得安排。

沈剑心不愿意让林语元为难,主动说:“师姐,我找店家拿床被子,去素师兄他们屋里打个地铺就行。”

“这哪儿行呢。”林语元蹙眉,“不若这样,你去为掌门值夜,睡在外间的榻上吧,明夜投宿时让素师弟换你。”

这倒也是个主意,虽然以李忘生的功力放眼整个江湖几乎无人能敌,根本无需让人值夜,但他作为一派掌门,出门在外礼数给周全些也是合理。

沈剑心答应下来,抱着被子在李忘生的外间木榻上随意铺了一下,将愿无违放在手边,想了想,还是没脱外套,和衣而眠。

然后沈剑心便觉得,这是今晚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他刚睡下一个时辰,原本便没锁上的窗户被人从外面破开,一道黑色的人影跃进来,直奔里间而去!

沈剑心极为警觉,当即握剑起身追上:“谁!”

蒙面黑衣人并没有理他,一脚踹开李忘生的卧房门,沈剑心追击不及,跟着他进去,之后便看到自家掌门根本没睡,好端端地坐在桌边。

沈剑心直截了当守住门:“掌门!”

李忘生垂眸:“出去,别让其他人进来。”

“不。”沈剑心摇头,“弟子怎可让掌门与宵小独处?”

“李忘生。”蒙面黑衣人开口,很明显,声线被故意压低了:“把你的剑帖拿来。”

“你原是为这个来的。”李忘生点点头,直接从袖中摸出剑帖递给他:“这便是剑帖。你也见过的,不会作假。”

黑衣人夺过剑帖收在袖中,也没多的废话,看了一眼门口的沈剑心:“这是你徒弟?”

沈剑心谨慎地持剑与他对峙,没有说话。

李忘生:“收下有十来年了,一直带在身边。”

黑衣人嗤笑:“教得不错,天生一副好筋骨,又有这等身手和胆识,配得上当你的亲传。”

李忘生没有接这个话:“沈剑心,让他走。”

掌门有令,沈剑心不能不从,但就这么放走此人,似乎也不太恰当。正当沈剑心思索怎么处理时,那黑衣人又开口了。

“你就是沈剑心?”黑夜中,借着桌上那点豆灯,黑衣人上下打量他,“真不知有何稀奇,值得那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要杀你!”

怎么一个个的都认识他?

沈剑心不解地看着黑衣人:“哪些人要杀我?”

黑衣人哼了一声:“无可奉告!小子,这次你遇到的是我便罢,下次遇到别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直接从沈剑心身边掠过,赶在其他听到动静的弟子破门进来前又从窗户里跳出去,就这么不见了。

沈剑心提剑要去追,被李忘生喝止:“沈剑心,回来!”

于是沈剑心只能略有不甘地守在窗边,提防此人又杀个回马枪。外头的其他弟子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素天白和林语元披上衣裳便带人过来,但终究是来迟了,只看到警惕的沈剑心和破碎的窗户纸。

李忘生从卧房内缓缓走出,先让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的其他弟子都下去,自己关上房门,朝沈剑心招招手:“来,坐。”

沈剑心收剑入鞘,先去点了几盏灯,又要去给李忘生煮些热水。李忘生摇摇头,让他大半夜的别折腾了,现在有些要事需交代给他。

“藏剑山庄,只能你一个人去了。”李忘生开口便定下了这番出行的结果,“现在剑帖已不在这里,我们没有去藏剑山庄品剑的资格。”

“刚才那人是谁?”沈剑心追问,“我看他与掌门似乎颇为熟稔,甚至知道掌门你一定有剑帖。”

李忘生叹了一口气:“是大师兄。”

沈剑心后脊一凉。

现在他开始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冲动和谢云流打起来,也没跑出去追,否则这条命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纯阳弟子谁人不知,叛逃的静虚子谢云流武学或犹在掌门之上,且对纯阳宫恨之入骨,要是自己跟他结了怨仇,定然讨不着好。

李忘生看出了他的想法,替谢云流解释:“师兄并非那等滥杀无辜之人,且你又是我的弟子,他不会对你下手。”

“希望是吧。”沈剑心干巴巴地说。

李忘生继续道:“大师兄前些年一直在东海外流浪,此番忽然回中原、又拿走我的剑帖,定然是要去藏剑山庄参与品剑大会了。而就连他都知道有人要杀你,那你去藏剑山庄这一路不会太平。”

纯阳宫队伍出发不是个秘密,一行十个人再如何低调,也会有抹不去的痕迹。念及这点,李忘生简直要庆幸谢云流拿走了剑帖,让自己有充足的理由不用去藏剑山庄,这样,沈剑心便可独自上路。他一个人隐蔽性更强,若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或能兵出奇招,赶在那些谋事之人的前头到达。

但沈剑心一个人出远门终究还是不太让人放心。李忘生想了想,觉得跟着叶家的人走也是个不错的注意,所以又接着说:“你可以去长安找叶氏商行,让他们帮忙出个主意。”

“我觉得不妥。”出乎意料地,沈剑心沉吟半晌,否决了李忘生的想法。

沈剑心:“若是藏剑山庄中叶英的近侍,剑思、浮仙妹妹等人倒是信得过,但远在千里之外的叶氏商行,明面上还是藏剑山庄的产业,然而背地里一定有人不那么忠心。我的性命于我个人而言并不重要,但既然现在有人拿我的命关系着叶英,那我不得不防,还是一个人悄悄去比较好。”

李忘生赞许地看着自己这位弟子。

他的确是成长了不少,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都已经是一位成熟的青年人,能自己做主、决定未来。

既如此,李忘生也不多说,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件事还未交代。

李忘生让沈剑心坐着稍待,自己去卧房中取出一个木匣。沈剑心一眼便看出,这是藏剑山庄往常与自己来信的木匣,却不止为何李忘生这里还有一个未交给他?

在沈剑心疑惑的眼神中,李忘生将木匣放在桌上,但暂时并未打开,轻轻按着匣身:“原本打算到了藏剑山庄再给你的,以免乱你心神。然而如今也不得不提前给了——沈剑心,你看完后心中要有个轻重。”

沈剑心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拿过匣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打开后看到是叶英两年前给他的最后一封来信,说自己要去长期闭关,让沈剑心不要往藏剑山庄写信。当时李忘生只说是口信,却不想此信被他扣下了。

而看到写信的字迹,沈剑心便明白李忘生为何要扣下这封信。

他和叶英一行人在小院里住了半年,对他身边的人了解得非常清楚。那个小侍女罗浮仙,十二三岁的年纪,聪明伶俐,是伺候叶英笔墨的得力好手。叶英也极为看重她,拿自己的习作让她照着练字,这让罗浮仙写的字和叶英几乎如出一辙,不知道的人完全看不出来。

但这些人里面显然不包括和藏剑山庄有密信来往的李忘生和沈剑心。李忘生本身也是书法上的行家,从细微处的轻重笔痕便可判断此字迹并非叶英本人。而沈剑心看得出来的原因更简单,因为罗浮仙悄悄告诉过他,自己帮大庄主签名的时候,会故意将“叶”字的一竖写得比叶英本人短一点点,以示对大庄主的尊敬,也让必要的人知道他们写字的区别。

沈剑心拿着纸的手几乎微微颤抖起来。

藏剑山庄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叶英上次出关到底怎么了?姬别情说他那时候状态不好,之前心里对这个“不好”还没数算,现下看来叶英是已经到了连给他亲笔写信都不能的地步,却为何无人告知过自己?已经这样了,他还要去闭关,叶英为何这么着急?

李忘生看到沈剑心登时心神大乱,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拍了拍自家小徒弟的头。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忘生说,“总要去见他的,有什么问题,见到他就知道了。还不知道的,当面问出来,别藏在心里让自己难受。”

遭逢变故,又面对自家掌门温柔的话语,沈剑心几乎快哽咽了,向李忘生点点头。

“我、我这就走。”他一抹眼角还没流出来的泪,对李忘生说:“连夜就走,这样能快些,还能让那些暗中盯着这边的人没那么快发现纯阳宫队伍有变。掌门,弟子告辞了!”

沈剑心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将李忘生刚才给自己的金银放在怀里,也把叶英给自己的金银杏和钱财一起藏好。至于别的细软,能不要的都不要,最后只装上两套新做的道袍和一把发带,主打一个轻便。

他的发带还是当初叶英在纯阳之时让侍女们给做的,因为爱惜,一直用到现在都没弄坏弄丢几根。

沈剑心差点又要睹物思人,但一想当前的紧迫状况,便暂且将杂念抛出,最后朝李忘生道了别,悄悄打开房门,牵走了自己的马,于长安外一片静谧的月色下策马离开,向未知的未来和远方奔去。

而藏剑山庄这头,叶英已经顾不上什么名剑大会了。

他上辈子修“心剑”用了十年,而这辈子轻车熟路,只用了五年便将修成。然而或许是天道冥冥中就要绊他一下,也或许是有什么关窍没有摸到,目前他的“心剑”已修到最后关头,却迟迟不得突破。

这种事情急不得,叶英修第二次了,比谁都清楚,但他与沈剑心的五年之期已快到,若还不能出关,外头那些人该如何对付沈剑心,他是一点底都没有。

即使这次闭关之前,那位“羽翼未丰”的建宁王已答应用手下棋子帮他保全沈剑心,至少说让沈剑心从华山到藏剑山庄的路上不会出事,然而叶英还是不能全然相信他。

李倓有过太多恶劣的前科了。在逐步恢复记忆的途中,叶英慢慢将前世今生的许多事情串了起来,然后便发现,几乎每一场巨大的阴谋和斗争乃至于灾难背后都有李倓的影子,面对这样的毒蛇,叶英跟他做交易都算与虎谋皮,只能一时联手,谈不上互相信任。

叶英看着眼前剑冢神兵模糊的影子,握紧手中的东西,再次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他手上拿的是之前李倓送来的“黛雪剑”的碎片。这是目前倾“钧天君”之力,乃至纯阳藏剑联手,都才寻找到的唯一一样连接着前世和今生的物品。也是它在这两年中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叶英:现在这一切不是梦,沈剑心已经死过一次,自己绝不能再一次失去他。

这两年间修炼时,每当心神定不下来,叶英都会反复摩挲着剑身残片,几乎已经将其摸得光滑可鉴。但奇怪的是,那上面沾染的血迹无论如何都去不掉,像是和碎片已经融为了一体般。

而叶英也没有再见过那个“沈剑心”。

他不知道这个来自上辈子的沈剑心到底有什么计划,才敢跟他说要他放弃用修心剑的方法去回忆前世,一切交给他自己。但叶英知道一点,万事万物都是有代价的,既然沈剑心想要逆天改命,那么付出的代价甚至说不定是他自己,因此绝不能让沈剑心这么做。

可叶英并非天道眷顾的那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沈剑心的想法和做法,因此叶英只能快些、再快些,让沈剑心还来不及付出那样的代价,抢在前头把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叶英闭着眼睛,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修炼之途,在细微处寻找那一点突破的可能性。

正当他专心致志、屏气凝神之时,忽然,手中的残铁传来一阵炽热。叶英立刻将掌心摊开,模糊地看见那块残铁发出微弱的光芒,随即又消失不见。

有什么不一样了。

叶英又把残铁拿得更近了一些,这次,他看见了这块来自“黛雪剑”的碎片上,原本像蚀刻进了残铁里的血迹消失不见,而里面一直所存在的、那种和剑冢里其他神兵一样的若有若无的力量亦不见了踪影,现在这块碎片和普通的废铁已经没有区别。

这意味着,沈剑心“收回”了这部分力量。

他也开始行动了,为了那个之前向叶英承诺过的、要给他一个完满人生的目标,即使这辈子的“沈剑心”本人毫无所觉,他的一切动作却都会在冥冥的指引中朝着这个最终目的走去。

“沈剑心……”

叶英握拢五指,眉头紧皱,显然是被沈剑心自作主张的行为气得不轻,几乎要把残铁捏碎在掌心。

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待手指再展开,那块残铁还是好端端地躺在掌心,仿佛那位死去的青年道长跨越时间、逆流而上,对所爱之人静默地凝望。

几艘没有挂旗的大船从侠客岛扬帆起航时,并没有人在意。

这些人实在是太普通了,他们就是东海上随处可见的、平常的蓬莱诸家弟子,或者干活的杂工,船沉甸甸的,一个又一个巨大宝箱堆在甲板上,让船身吃水很深,一看就是带着去陆上买卖的货物。每天都有这样的船舶在码头停靠和出海,没有任何稀奇的地方能引人注目。

唯一能多让人看一眼的,可能只有站在船头的那几个人。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上衣着有蓬莱各家的印鉴标志,或许是方家、康家之类的世家子,要跟着货船出去见见世面。

其中一紫衣人正低声和旁边那人聊着什么时,忽然从船舱中又走出一位公子,容颜俊美,折扇轻摇、衣冠胜雪。

他们便默契地止了话头,低声叫:“会首。”

“今儿倒是个好天气。”白衣公子欣赏着碧海蓝天浪翻卷的美景,朝他们笑道:“合该我们启程。”

几人低低地道了声“是”,那白衣公子便将折扇一合,船工们得了号令,熟练地起锚,几艘大船便向着遥远的陆地进发。

待看不见侠客岛了,从船帆的阴影处又静悄悄地走出一个白衣人。他藏身的地方巧妙,无人注意到,以一张可怖的面具盖住脸,不知身份。但白衣公子对他极为熟稔:“无面鬼,你来了。”

“如此盛会,既有会首相邀不能不去。”“无面鬼”尹雪尘说。

“会首出手相救爱妻大恩,没齿难忘,在下听凭会首差遣。”第二个说话的,便是那身着紫衣的康家子弟康雪烛。

“我都听会首的。”几人中唯一一位异族人,正是在海龙会中鼎鼎有名的“狂潮”阿基修斯。

“许久之前便听闻那叶英剑法高超,这次趁他闭关,我倒要瞧瞧,这盛名之下是否难副!”在场所有人中,最期待这场行程的,是正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方乾书童方宇谦。

最后,一直随在白衣公子身后的少年,“诡剑”陈徽看了一圈众人,朝他一拱手:“我没什么好说的,大人去哪儿,我都跟着。”

他们口中所称的“会首”,正是这白衣公子——蓬莱“七枚”之白相,更是海龙会朱雀长老、鬼山会会首——谢采!

谢采将众人心思各异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微微一笑。

他说:“甚好,有各位襄助,何愁大事不成?”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些伪装成普通弟子和船工的海寇齐刷刷撕下伪装,将几艘大船上的宝箱尽数打开。里面全是精兵良铁,这些因为装“海货”太多而吃水极深的大船,竟然装满了锋利的武器!

“是时候去和‘卢延鹤’会和了。”谢采说。

他嘴角始终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也是时候该让那些人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河逆流’……!”

与出发前的几次坎坷经历相比,沈剑心这一路行程有些太过顺利了。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路上有人要刺杀自己的准备,怕连累无辜百姓,为此不敢在城中投宿,都是找个避风的地方生一堆火凑活睡觉。

但这么过了几天,沈剑心觉得好像此举有点多余,因为路上实在是风平浪静得过了头。

大约是有人在暗中帮自己。

沈剑心丢了一块干柴进火堆,盯着跃动的火苗窜高了些,想。

这几天是他人生二十余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前路茫茫,后路渺渺,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不习惯、会害怕,但真当流浪江湖时,沈剑心又觉得,这似乎也很不错,似乎他天生合该便与江湖作伴。

一起了这样的念头,沈剑心便克制不住去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了那江湖传言中的大侠,会是什么样?

那些故事里的大侠来去不定,飘忽无影,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若是从前的沈剑心,他或许会觉得这样也不错,横竖是打着光棍,也不用担心风餐露宿让身边人受苦。

可毕竟不是从前了。

沈剑心吐掉叼着的草棍,下意识去摸怀里那块金银杏。

叶英……

这几天虽然都尽量避着城镇,但到了略大的城市,沈剑心还是会去茶馆坐坐,谈听一下消息。

藏剑山庄即将举办名剑大会的事情到处都在谈,然而都说叶英还没出来,本次名剑大会是二庄主叶晖在操办。

沈剑心无比担心藏剑山庄那边的情况,可是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完全一无所知,想打听是谁要对藏剑山庄不利都无从问起。

这样的日子过到第十天,沈剑心终于到达了金水镇。

这里已经离杭州不是很远了,沈剑心算算自己的脚程,最多五天便可赶到,也不知是他快,还是那些阴谋更快。

因着连日赶路,他一身江湖打扮风尘仆仆,又戴了一顶斗笠遮住白发,和那些普通的路人没区别,在人来人往的驿站很不显眼。

在认真观察四周情况没有异常后,沈剑心觉得可以暂且歇上一歇,便决定今夜在金水镇里过夜,主要是想找驿站好好洗个澡——近日要洗澡都是找个荒郊野外的河沟跳下去草草搓两把,这让沈剑心分外怀念纯阳宫几乎十二个时辰都能去打热水的日子。

因此他在金水镇外头的一个驿站要了个房间,又塞了几枚铜板,让店家准备上热水抬到房里来。待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他又把脏衣服洗干净,用内力烘干后穿上。

不是他没有衣服换,实在是没想到下山就发生了意外。

沈剑心出门准备的衣服只有三套,一套是穿在身上的江湖套,一套是以前在山上穿的旧衣服,另一套则是李忘生新给的纯阳弟子服。

和之前他在三清殿定值和当算命神棍时穿的那套松松垮垮的宽袍大袖不同,这套新衣服除却袖子宽大些,在裁剪上明显更偏向于劲装,而且配饰和花纹都有着非常鲜明的纯阳门派特征,在这种时候沈剑心可不敢穿着招摇过市。

收拾好自己,沈剑心开窗看了下。

已入夜有一阵,外面已经很安静了,一切毫无异常,能路过的只有风声,他便又关上窗子,仍旧是抱着剑和衣而眠。

然后,沈剑心又一次验证了,大侠在江湖上行走之时晚上睡觉一定要穿衣服这个真理。

这次是他好端端地睡到半夜,客栈突然走水了!

火焰还没烧到门外,沈剑心便警觉惊醒。

他本来也不敢睡得太沉,外间的热度一上来他就迅速从床上爬起,在自己破窗逃走和出去救人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但他掠身到门口时还没打开门就发现,整个客栈除了大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外,没有一点人声,外面一片死寂。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最坏的可能,整个客栈的人被悄无声息地杀了,而另一种可能——这个客栈,是要杀他的人做的一个局。

来不及多想,沈剑心一脚踹开房门,随即便闻到了呛人的火油味儿,大火把他逼退回房间,沈剑心又顺手把门关上。

现在不用想也知道客栈内部已经是一片火海,他失去了从正门逃生的机会,只能从窗户走了。

没有时间犹豫,沈剑心抄起桌上自己的包裹往身上一搭,一剑劈开窗户跳出去。他非常谨慎地选择了没有当即跑路,而是刚破窗就维持着防御的姿势,因为外面肯定有人在等着他。

果不出所料,十几个蒙着脸的黑衣刺客堵住了大火燃烧中的客栈,看到沈剑心逃脱,也没有跟他废话,当下便提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来取他性命。

沈剑心从前跟祁进聊天的时候,听他说过江湖上的杀手里面有一种是死士,只要出任务就抱着必死的心态,如有必要还会自尽,这些人大约便是如此。他们对付沈剑心的时候丝毫不在意周围的同伴安危,也不会在意自己的性命,只要是能够伤到沈剑心,哪怕自己要撞上同伴的刀刃,也不是不行。

电光石火间,沈剑心已经和他们过了数招,随后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死士,是不是水平低了点?

莫说是现在已经功法大成的沈剑心,就算是换个纯阳出了师的普通弟子在这里,或许不能全身而退,但同归于尽是绝对没问题的。

这些人似乎只是一个幌子,沈剑心一边跟他们过招,一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五年前,他在纯阳宫也被一群死士绑架过,而如果是真的要杀他的死士,能放任他被祁进找到吗?

两件事情被微妙地联系了起来,沈剑心手下便留了情,对待这些杀手,都是以点穴截脉和伤害关节为主。

待踹开最后一个死士,沈剑心随手一块石子丢到某个毫无动静的大树冠上,沉声道:“是谁?出来!”

按理说,这块石子如果砸中了什么人或者东西,会发出声响。如果什么都没砸中,会有落在地上的声音。但它“消失”了,似乎是被人稳稳接住。

旋即,树冠上传来一声轻笑,之后是一声口哨。

那些被沈剑心揍得七零八落的死士立刻从地上跃起,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消失在暗夜中。

身后客栈的大火仍旧在继续燃烧着,主梁承受不住房屋的重量,轰然倒塌,溅起无数火星。沈剑心长剑一挥,那些火星没有烧到他身上。

“我要是沈大侠你,就趁现在这个没人知道你是不是死了的时候赶紧去藏剑山庄,越快越好,跟别人抢时间。”树冠上藏着的那人又开口说。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面对此人的“好意”,沈剑心可不敢领情。他时刻记着祁进的那句嘱咐——没有见到叶英之前,不能相信任何人。

“总归不是要杀你的人。”那人说,“还有,沈大侠,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帮你了,如果我想杀你,这世上早就没有你的存在。”

这话几乎是直接承认下当年在纯阳宫做下的绑架沈剑心一案也是他的手笔。那起案子是李忘生亲自结的,对外都说是歹人顺手绑架他,他不是主要目标。

但现在想来,这只是李忘生的托辞,或许在五年前,李忘生和叶英就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但出自各种原因没有告诉他。

沈剑心握紧手中的剑。他并不怀疑师长和心上人对自己的隐瞒是别有用心,他们不说,那么一定是有自己不能知道此事的理由,然而就算是如此,他也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人。

见他还是不动,树冠里的人叹了口气。

“真杀手已经被我杀了,就丢在客栈大堂里。二十几个人,不做成走水的样子,这怎么遮掩得住?不安排几个喽啰来陪你做戏,等会儿有心人来了看到现场,发现毫无打斗的痕迹,又怎么不会起疑?”

“沈大侠,你快走吧,时间真的不多了。你的马在二里地外一棵老槐树上拴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今晚根本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住店,这家客栈是我的产业,从掌柜到小厮都是一等一的杀手,喏,刚才你还跟他们打了一架呢。”

听到这话,沈剑心终于收起长剑,最后看了一眼那还是毫无动静的树冠,纵起轻功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了,边跑边想,若不是时间紧迫,他倒真的想问问来的这个人为何对自己这么了解?

沈剑心刚才不走,倒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确定客栈里其他人的安危。如果这个人为了所谓的给自己营造可以安全逃跑的条件而杀了客栈里别的人,沈剑心照样不能原谅他,在去藏剑之前先得把这事给结果了。那人很明显看出沈剑心的心思,所以才出言解释,除了真杀手之外今晚无人遇害。

既是如此,刚才那些伪装的杀手根本不该是这个水平。正如那人说过,他们是在“做戏”——能在沈剑心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杀了二十几个人,还倒了满客栈的火油,这些人的水平,怎么可能会被他一剑撂倒?

沈剑心下定决心,等藏剑山庄事了,自己定要把这个人和他背后的事情查个明白。

世界上没有平白无故对你好的道理,这人两次出手,以害他的方式救他,那么一定是因为他有什么事情要办,而这件事的前提是需要沈剑心活着。

待沈剑心消失后,树冠里的那人才“啧”了一声,低声说:“都活两辈子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认死理,当真是‘侠义至尊’?”

他却仍旧没有出现,在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是原地蒸发了一般,只剩下大火中的客栈静默燃烧着,掩盖下这晚的暗流涌动。

藏剑山庄那头,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名剑大会相关事宜。

距离正式开始品剑还有半个月,已经有不少江湖侠士都到了,一时藏剑山庄四周的客栈一房难求,不少人转而选择投宿百姓家中,还有一些人认识藏剑山庄弟子的,见租不到房间,便跟朋友挤在一起睡。

在这种时候,一座关门大吉的客栈便很惹人注目了。

这家客栈开了有几个年头,掌柜是从东海外来的方家弟子,平日都与邻居们相熟。他这次不开门,熟人都好奇去打听,然后便得知他老家的亲戚们也想过来看看热闹,这些房间都是留给他们的。

既然已经被预订完,旁人都失了兴趣,没再问许多。

只有叶炜本来是牵着叶琦菲在街角买糕点,听这些江湖人谈论完这家客栈,回去便找了叶晖,告诉他这件事,然后说:“我们的剑帖又没发到海外,那些方家、尹家、康家的家主不会来,寻常弟子只能凑个热闹,路途又远,哪有许多人会来?”

叶晖:“我们的剑帖是发给那几位掌门人的,但实际上持有剑帖者便可来,无论是谁。”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陆危楼倒卖剑帖的往事,随后叶晖自己先否认了这个可能性:“他卖剑帖也卖不到海外去,东海来客定然别有用意。”

但就算知道东海那边有这么多人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二人也没办法去印证这个猜想。算算日子,这些人或许还在海上,就算是想要探听消息,都没有人知道。

叶晖只能叫来几个心腹弟子,嘱咐他们注意点从海上来的那些人,别的事情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而几乎是同时,海上的白衣谢采伸手,一只原本在空中盘旋的海雕便落了下来,乖巧得不似猛禽。

谢采从海雕的爪子上解下一只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扫了一眼后把竹筒和纸条都扔进了海里,看起来心情似乎不佳。

旁边一直陪着的陈徽小心翼翼看他脸色,不敢开口问发生了何事。

倒是康雪烛来这趟只是为了报他救文秋之恩,没那么多顾虑,见谢采风平浪静下略有怒意,便问道:“会首可是有什么烦恼?”

“一日前在金水镇截杀沈剑心的二十余人尽数死亡,但不是沈剑心杀的,而沈剑心本人不知所踪。”谢采收回胳膊,抚摸着海雕的脑袋,语气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跟着他多年的陈徽知道,这是问责的语气。

“是哪个不长眼的要坏谢采大人好事。”陈徽赶紧接话,“待藏剑山庄事了,我们第一个饶不过他!”

“算了。”谢采语气平平,“左右也没指望这次刺杀能真的起效果,但因此失了沈剑心的踪迹……办事不力的人,以后都不要用了。”

他这么一句话,等于是给这次办事的那些人从上到下都判了死刑。

陈徽不敢怠慢,立刻去叫来属下,把谢采的意思传达到,让去把这次执行任务的人都杀了。那些下属领命,召来信鸽,向岸上的棋子们传递消息。

“我们还有几日能到杭州?”比起已经不可能追踪到的沈剑心,谢采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从金水镇到杭州,沈剑心跑得快的话也就四五天,如果我们不能比他先到,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先把此人解决了再说,否则杀人容易,攻藏剑、特别是对付叶英难。”

“大人,我们最多还有三天。”对于鬼山岛这些大船的航速,陈徽非常有数算,“属下看了风向,这两天都对我们有利,船帆已尽数张开,一定会比沈剑心先到!”

“最好是这样。”谢采放飞了那只海雕,负手立在船头。

他仍旧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是在对身边的人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叶英。”

“你修的是心剑,若心乱了……”

“又该如何应对呢?”

的确如谢采设想的那般,他们是比沈剑心先到的。

这些来自东海的大船一经出现便十分引人注目,看到船上打出的康、方、尹三家的旗帜,人们更是兴奋,纷纷猜测今年是不是蓬莱门主方艺要来品剑了?这可是极难得的大新闻!

结果令他们失望,从船上下来的人只是几个普通的子弟。康家那位好歹是公子,方家那人甚至只是方乾的书童,尹家的人直接没露面。

但很快这些人被另一件事吸引了目光,那就是船上的人拿出大把的珍奇海货、蚌珠贝壳,在码头上就地做起交易。那康家的公子康雪烛也下来了,还跟他们解释,这几艘船是商船,先来看看名剑大会的热闹,然后要沿着河流再往上,去内陆做生意。

人们不疑有他,这几艘船的确和从前停靠的商船别无二致,船上的人都穿着的是方、康、尹三家的弟子服饰,又有康家公子在此,这做不得假。

正巧柳夕带着叶琦菲在外面玩,看到码头上的热闹也凑过去瞧瞧,见那些人拿出来的珍珠的确是好货,便买下几颗准备拿回去做首饰。叶琦菲又看中了红珊瑚,柳夕一并买了,回去便拿给侍女,让她们去找个好工匠,给自己和女儿打几个发饰。

她正在和侍女交代的时候,叶炜回来了。

叶炜自然是识货的,瞧见她手里的东西,问:“这可是难得的东海珍珠,最近山庄采购到了?”

“我今儿个自己出去买的。”柳夕拿给他看,“就在码头上。东海那边来了几条商船,正在那边卖货呢。”

听到东海的人来了,叶炜立刻想起前些天听到的那个客栈的消息,心中有一丝警觉升起。

他让柳夕和侍女把做首饰的事情暂且搁置,最近没有什么事不要出门,更是最好不要和东海的人接触,提上剑出门去找叶蒙,想让他加强下藏剑山庄近日来的守卫防备。

叶蒙没找到,他院子里的剑侍说四庄主听见今天码头上在卖东海来的好矿石,便带上几个人出去了。叶炜不想这么早就接触到东海那些人,于是只能嘱咐剑侍,让四庄主回来以后速去找二庄主,自己先去见了叶晖。

叶晖忙着安排名剑大会的诸多事宜,见他来了,让他赶紧帮着算账。叶炜先让那些弟子都下去,一手按在账本上,皱紧眉头:“二哥,剑冢那头还是没有消息么?”

“大哥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的。”提及此事,叶晖叹了口气,“他没什么进展的话,是不会放弃的。”

“大哥不在,我们藏剑山庄能拿得出来的人还是太少。”叶炜忧心忡忡,“若真出了什么事,只有我们兄弟三人尚可一战。”

他把码头上那些东海来客的事情说了,又说已经派人去盯着那家客栈,若有风吹草动立刻禀报他们。这样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过度了,在旁人眼中,他们只是普通的商队,叶炜却如临大敌般。

但叶炜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为何不安,又抓不到实际的把柄,只能尽量去监视那些人的动静。

叶晖对他的担忧表示理解,想了想,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我们之前给纯阳宫发了剑帖,按脚程来算,左右这两日该到了,怎么还是没有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意识到有变故发生,赶紧叫来和纯阳宫联系最多的叶英剑侍剑思,差他速速去打听消息。

剑思不消半日便来回话,说是正好收到了纯阳宫掌教李忘生的信,经过鉴定,信是李忘生亲笔所写,上面说自己的剑帖被人劫走,这届名剑大会纯阳宫就不参加了。

这事情更是怪哉,谁敢劫李忘生的剑帖啊?

叶晖和叶炜面面相觑,死活想不明白。

但现在有一点可以知道——先不谈那来得奇怪的东海人,现在连李忘生的剑帖都被劫了,这次名剑大会,必定生乱。

叶晖深吸一口气,先不看账本了,速速出去安排藏剑弟子加强守卫,务必要盯紧每一个举止可疑的人,确保名剑大会顺利召开!

出乱子的速度,远比叶晖和叶炜想到的更快。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谁也没想到,这场祸乱的时间就在东海来客到达的当天晚上,而导火索,竟然是他们卖出去的那些货品。

是真正意义上的“导火索”——当天夜里,那些卖出去的货物全都炸了!

被爆炸声惊醒的叶炜立刻翻身爬起,让剑侍和侍女在家里护着妻儿,所有人千万别出门后自己去找叶晖。

他无比庆幸今天自己的敏感,那些买回来的珍珠、珊瑚,并没有放在主屋或者仓库里,而是让侍女们放在了客房。而且或许是东西太小,无处藏炸药,没有单独引爆的价值,那些人没有来点燃它们。

爆炸引起的火光点燃了房屋,叶炜刚冲出家门便遥遥看见几乎是小半个藏剑山庄都淹没在熊熊烈火中,好消息是几乎都在比较偏远的外门弟子宿舍那边,坏消息是那头的人特别多。

原因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弟子没见过那些东海人带来的稀奇玩意儿,纷纷买回去准备自留或者送人。像柳夕这种买珍珠、珊瑚的都还好说,这种小东西下不了炸药,就算是要下,炸药也只能下在了盒子的夹层里,剂量有限。但这些普通弟子和来藏剑山庄看名剑大会的普通江湖人士没什么钱,很多人买的是一箱一箱的便宜海货,鱼干海产之类的有气味,买回去的人都没放在屋子里而是堆在外头,那些大箱子能装下的剂量就要命了,还方便被人引爆。

这些箱子一旦被点燃,那些弟子……

叶炜一咬牙,掠身朝叶晖那边冲去。

但刚到叶晖门口,他看到叶晖正在皱紧了眉头,而剑思正在他身边禀告什么,然后叶炜就得知了另一个更坏的消息。

——那个跟着船一起来的方乾书童方宇谦目前跑去了剑冢,正借着藏剑山庄里外上下大乱之际大闹,要逼叶英出关和他比试!

一听叶英那边出了问题,叶炜当年那股子愣头青的劲又上来了,立刻准备冲到剑冢去:“敢扰大哥闭关,我要他好看!”

“这是声东击西!”叶晖好悬差点没拖住弟弟,让他冷静下来:“若你我都去剑冢,藏剑山庄这头谁来守?”

“四弟呢?”叶炜环顾四周,看到弟子们救火的救火,叫人的叫人,但是不见叶蒙,随手抓来一个眼熟的叶蒙剑侍。

“四庄主去外头了。”叶蒙剑侍一看便是匆忙起来,衣冠不整,但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一手提着水桶,向叶炜解释:“他说山庄里头有二位庄主守着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怕外头生乱,就提着剑出去了。”

“糟了!”叶炜心里一惊:“他一个人去的?”

“是一个人!还说要找那些东海人算账呢!”叶蒙剑侍说。

“立刻派人去找四庄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让他回来,准备好死守藏剑山庄!”叶晖立刻朝剑思发下命令。

剑思不敢怠慢,马上便去组织卫队,让心腹弟子领头去找叶蒙,而自己这头点了人数,火速前往藏剑山庄正门守卫,而叶炜去剑冢对付方宇谦,留着叶晖和刚赶来的罗浮仙守着山庄内。

沈剑心在半夜翻过山头时看到远处藏剑山庄突然炸起的火光,就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

其实沈剑心已经跑得非常之快,甚至跑到一半他的马受不了了长途奔跑累得走不动时,他还果断把马放归山林,自己用轻功咬着牙赶路,不敢休息太久,原本紧赶慢赶也要五天的路程硬是四天便到了。

然而终究还是快不过那些早有计谋的人,沈剑心十分沮丧,但事已至此,只能先救一个是一个了。

沈剑心料想叶英那头应该有他的家人帮助,自己这边还是以救人为重,先瞧准了藏剑山庄外的村庄,往那头飞去。

说来也巧,他刚走到村子外面,就迎面碰上了叶蒙。在这种哄乱的时候,一个衣着整洁干净的武林高手突然出现,而且还是生面孔,叶蒙当场警觉起来,差点一剑招呼过去,好歹是在出剑之前看清了沈剑心所穿的纯阳弟子服饰,没有真的下手:“你是?”

“纯阳宫掌门座下弟子。”沈剑心庆幸自己今晚想着要到藏剑山庄了,要表明身份,所以换上了那套新的纯阳弟子服,这不,刚到就起作用了。

他虽然平时并不以李忘生的徒弟自居,但在这种时候如果要以最快速度取得对方的信任,直接报出纯阳掌门的名号是最好的选择。

叶蒙本来将信将疑,但在把目光移到沈剑心的剑上后,他眉头一扬:“你的剑,是大哥铸的!”

“‘愿无违’是大庄主送给我的。”沈剑心爽快承认下来,“阁下是哪位庄主?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我是叶蒙,排行老四——你是自己人就好,大哥既然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叶蒙收起剑,爽朗地一拍他的肩头:“小兄弟,现在你也看到这情况了,帮忙救人吧!”

“好。”沈剑心点头答应,帮叶蒙把燃烧的木头掀开,从里面拖出一位还在呼救的妇女,安置在旁边的空地上。

还有余力的人都在像他们一样帮着在废墟和火海里寻找每一位生还者,惊魂未定的人们聚集在空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家毁于一旦。

快速巡了一遍现场,确定暂时没有还有人要救,叶蒙扛起重剑,就准备去找那东海人住的客栈,要跟他们算账,但被沈剑心拉住。

沈剑心问他要去哪儿,听完他的叙述,朝他摇摇头:“既然这些东西都爆炸了,那么肯定是人为点燃的,那些人已经离开,但也说不定还藏在我们救下的人群中,这时候我们不能走。”

叶蒙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守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不做点什么,叶蒙又认为不行,正当他在思考怎么做时,那头叶晖的人来找叶蒙了。

他们向叶蒙传达了叶晖的意思,让他速回藏剑山庄,这边就交由赶来的藏剑弟子照看。这些藏剑弟子是今夜的巡值,都带着兵器,身手极好,叶蒙放下心,把救下来的人交给他们,回头问沈剑心:“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我跟你走。”沈剑心迈开步伐跟上他,“我能不能去找叶英?”

“大哥还在闭关呢!你过去了也看不到人。”叶蒙说,“估摸着大哥也快出关了,等咱们等把今夜的乱子处理干净,你在藏剑山庄住一阵吧,待大哥出来你们再叙叙旧——对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剑心。”沈剑心说。

沈剑心和叶英的事情,暂且在他的这几个弟弟这里还是秘密。这倒不是叶英不信任家人,而是觉得自己心剑未成,万事未定,沈剑心的存在感越低越好。是以叶晖、叶炜、叶蒙三人最多只知道叶英这几年是跟纯阳宫来往密切了些,但都以为是在和李忘生谈铸剑的生意罢了,没多管大哥的事。

所以叶蒙完全没意识到面前这个纯阳宫来的青年道长是自己大哥的心上人,即使他拿着大哥铸的剑,叶蒙也只以为是因为他是李忘生座下弟子,大哥在纯阳小住多日,看在两派交情的份上随手送把剑给他也是合情合理,完全没往自家大哥和他会有暧昧的方向想。

两人定好在藏剑山庄大门口再次碰头,便一起运起轻功回庄。

然而就在叶蒙出去的这么小半个时辰里,藏剑山庄外头已经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来者全都带着精铁良兵,由几个头领带着,分成几队,正在突围守在门里的弟子防线。

叶蒙是个脾气大的,见此情景也顾不上别的,大喝一声就要去杀人。

沈剑心看见他往前冲的样子,没来由地头疼了一下。好在他很快稳住了,立刻冲到叶蒙的前面,一边帮着他清理挡路的人,一边掩护他,把叶蒙的空门给护得死死的。

“海寇!他们是海寇!”终于和门内的藏剑弟子碰上头,那些弟子围着叶蒙焦急地说,“鬼山会……鬼山会的海寇!”

沈剑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鬼山会,也对海寇全无了解。但在听到这个词后,那种熟悉的头疼又出现了。

叶蒙浑身上下都是血,他没在意这个,比起自己,叶蒙现在更关心庄内的情况:“门内防守可还够?二哥三哥呢?”

藏剑弟子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正门暂且是剑思师兄带着人守着!北边是水路,之前差点被突破,二庄主见势不妙直接带着人去北边死守,三庄主去剑冢了!有人在那边逼大庄主出关!”

“什么!”

叶蒙怒喝一声:“你们且在此守着,我去帮三哥!”

沈剑心一听叶英那边也出事了,立刻心下大乱,但还是强迫自己稳住,告诉自己这时候一定要清醒,一定不能再给叶英添乱子,跟在叶蒙背后就要走。

就在此时,忽然有无数暗箭破空而来,直直朝叶蒙后心而去。沈剑心极其敏锐,手上动作比脑子过得还快,长剑挽起剑花,帮叶蒙打落了所有的箭矢。

“还不快走!”明白这种情况下最多只能走掉一个,沈剑心毫不犹豫选择保护叶蒙,朝他大喊:“快去看着叶英,这边有我!”

趁着隐藏在暗处的弓箭手第二支箭上弦、箭雨稍微不那么密集的功夫,沈剑心运起内力,短暂为叶蒙支起屏障,又随便拽了两个弟子:“你们,护着四庄主去剑冢,务必保证他的安全!再来两个人,等会儿带我去正门杀敌,其余人等,此门死守到底!”

藏剑弟子们并不知道这个跟着四庄主来的纯阳弟子是谁,但是看到四庄主对他信任万分,也选择了听从他的调遣。

本就不多的弟子们在沈剑心的指挥下迅速分成三队,一队护送着叶蒙前往剑冢确认叶英安危,一队在这波箭雨结束后给沈剑心引路去正门,剩下的人咬牙死战,绝不将此门让给海寇。

正当沈剑心再次解决掉一波海寇,暂且稳住这边局势和弟子们匆匆赶去正门时,忽然远处又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他们不得不因此短暂停留一下。

待爆炸声过去,沈剑心想说继续走,却看到那两个弟子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名剑大会……那是名剑大会……”

其中一个弟子喃喃说:“他们怎么会挑名剑大会动手?那里晚上并没有人值守,也不会有人去……”

“别愣着了!”沈剑心果断下了决定:“你俩把我带到正门,然后去名剑大会看看情况!别是你们藏剑的宝库被炸了。”

沈剑心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名剑大会之下正是隐藏在藏剑山庄的九天武库,而这也是谢采此行的终极目的——夺取九天武库神兵,再议祸乱武林!

虽然知道名剑大会那头出了大事,可沈剑心现在顾不得别的。他知道在叶英闭关、叶孟秋神隐的情况下,藏剑山庄现在能拿得出的庄主只有三位,其中叶晖去了北边,叶炜去了剑冢,叶蒙和他刚把东边的情况暂时缓解后也随着叶炜去了剑冢,正门只有剑思守着。那么无论如何,正门一定要守住!

他刚赶到正门时,就碰上藏剑弟子们被击溃一波,有些捂着伤口也不愿后退,有些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沈剑心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一边杀敌一边指挥的剑思,掠身上前,顺手把他面前那几个海寇砍瓜切菜了,将剑思一把拽到自己身后:“你小心点!”

剑思第一次看到完全长成熟了的沈剑心,差点没认出来。待看到标志性的白发,剑思大为吃惊:“沈道长?纯阳宫不是失了剑帖所以没来吗?”

“纯阳宫没来又不是我沈剑心没来。”沈剑心拖着他往后退到安全的地方,命令他在这里指挥:“藏剑山庄正门,我帮你守着!”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近的远的、友方敌人都听见了。

那头有人哈哈大笑,沈剑心警觉地架起剑。

守着门的海寇很快散开,一个身着红衣的青年人被人簇拥着,摇着折扇,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谢采看着沈剑心,笑得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沈道长啊沈道长。”

“——鬼山岛一别多年,可曾在午夜梦回,想起谢某半分?”

叶英并非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

随着修为的增长,他虽然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心剑”所能探查的范围亦越来越广。满盈的剑气几乎快溢出剑冢,外头方宇谦的叫嚣与藏剑弟子的战斗完全听得清晰。

——可他,离出关只差一步。

因为基本已经失去了所有视力,剑冢的灯火早已没有必要存在,被叶英悉数灭尽。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只有剑气碰撞产生的光芒,伴随着铮然剑鸣一闪即逝。

叶英闭着眼睛,手中握着“寒尘照水”,随意一划,极其缓慢地几乎浓稠到可见的剑气,仔细在其中寻找那最后的关窍。

不得不说谢采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毕竟但凡早几天,叶英还未有十全的把握能立刻突破,因此不能不重视藏剑弟子的安危,确实会中了他们的计、强行出关去逼退外头的人。而但凡过了今夜,叶英便能出关,这些人的阴谋诡计便根本不会得逞。

大约这便是天意罢,叶英只能如此感叹一声。

那个在沈剑心开始习剑后存在感便接近于无的天道再次展现了其对万事万物的掌控力。他与李忘生在五年前准备了往后十年的打算,天道就直接将谢采的叛变提前了二十年,非要赶在他们前头不可。

叶英不知道天道为什么给了沈剑心一个重来的机会、又非要给他们使绊子,但他清楚一点,既然天道故意把所有的巧合都撞在一起,那么明摆着就是在告诉他们,这辈子他们和谢采只能活一个。

“叶英,你这个懦夫!只敢龟缩在里面,不敢出来和我比划比划!”

外头方宇谦嚣张的喊话声传进叶英耳朵,其中还夹杂了不少讥笑和嘲讽,引得个别沉不住气的藏剑弟子边战边骂,但叶英本人听了这些话却并不生气,原因无他——方宇谦此人,叶英根本没放在眼里。

他挥剑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凝固。随后无形的剑气从剑冢剑阵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漏出,除了天道,无人能看见。同时叶英的“目光”也随着这些剑气的蔓延而延伸得越来越远。

剑冢外面的情况确实乱得可以,光是那种杂乱的、强大的气息就有两股。稍微澄明些的,应当就是方宇谦。他毕竟是方乾本人教出来的,功法本源纯净,只是这两年大约没走什么正路,他的“力量”里面掺杂着不少破碎的混乱感。

而另一个人则不同了,叶英第一次这样使用“心剑”,便撞上了一道极其黑暗的气息,不用想,此人从来就没走过什么正途,所学功法本身便是杂糅百家,整个人像是用碎石拼起来的雕像,似乎一触即碎,但毕竟也成了庞然大物。

叶英“听到”他的手下叫此人为“阿基修斯大人”。关于这个人,叶英前世也有些了解,此时见他也到了藏剑山庄,叶英心里更确定一件事:这辈子谢采知道的事情,远比他原本想象的多得多。

“叶英不出来,你就干等着,过过嘴瘾?”阿基修斯朝方宇谦轻蔑一笑,“是在怕这里外布下的剑阵伤人?要我帮你拆了它们么?还是说……你怕的是叶英本人呢?”

来自友方的嘲讽远远比来自敌方的伤害更高,方宇谦被阿基修斯一句话气得差点跳起来。

他向来以方乾心腹自居,洋洋自得于武技,本来又跟阿基修斯不熟,只是看在他给谢采效力的份上,多少给他一些面子罢了,却不想阿基修斯丝毫不给他台阶下。

方宇谦这次跟着谢采来中原,只是想用战胜叶英的方式名扬武林,他对谢采所谓的“大计”没兴趣也不关心,但不想在这时候闹内讧,让自己的计划失败,只得忍着气大声喊道:“嘿,他叶英算得上哪盘菜?也配我害怕?”

赶来支援的叶炜刚跨进剑冢的范围,就听见方宇谦这句十分不要脸的话。

这可把叶炜气得不轻,当即把佩剑一抽,直指方宇谦:“哪里来的混蛋,竟敢在藏剑山庄大庄主面前放肆!藏剑弟子听令,给本庄主把他们拿下!”

对于藏剑山庄的援兵,阿基修斯早有准备。

随着他一声令下,海寇们当即从藏身之处跃出,几乎把藏剑山庄本就不多的人马团团围住。

叶炜并不惧怕这些人,他在筋脉尽断后又重修了“寂剑”,在场所有人之中除了阿基修斯和方宇谦二人之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叶炜只让弟子们去对付那些海寇,自己提着剑就要先给方宇谦一点出言不逊的教训。

对于三弟这种莽撞的行为,里头的叶英也无可奈何。

他此时正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本体维持着挥剑的姿势、不能动弹,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塑,而所有的听觉和触觉则延伸到了剑冢之外,将外界的一切事物探查得一清二楚。

叶英前世也修心剑,也会剑气外放,但平时无意外放仅限于能感知周围很窄小的一点范围,说得不好听一点,也就是能让他走路不摔跤。而刻意外放,也最多只能覆盖剑冢内这么大的范围,完全不似今天这般,那些外溢的剑气还在往远处延伸,似乎没有终点一样,要带着叶英前往未知方外。

他在收不回那些剑气的时候便知道,这又是天道给他设的局,让他暂时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这下叶英是就算想中断闭关也不可能了,他只能随着剑气往外“走”,一直被推到藏剑山庄北边。

这边是叶晖,他听见了二弟沉着冷静指挥弟子们杀掉在西湖里潜伏的海寇。随着叶晖一声令下,那些海寇乘坐的轻舟被藏剑山庄精锐弟子跃至上方后砍碎,海寇们纷纷落水,但这些人水性极好,暗藏在水里偷袭,不时有弟子负伤。

这种时候最常规的应对方式是退回岸上,避免在水里被动作战。不过叶晖没竟然有这样做,叶英“听”到他命令藏剑弟子们一边压制着海寇不能上岸,一边另一部分弟子从附近的剑炉里铲来还在燃烧着的燃料,或者烧化了的铁水,直接往水里投!

这招确实无敌,海寇们纷纷嚎叫着躲远,一时间近岸无人敢靠近,这北边算是守住了。

虽然此招也会损伤不少藏剑山庄的花木和西湖景观,然而在一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时,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叶晖这般当断则断的气概,的确令人称赞。若不是叶英此时动不了,也是想点点头的。

剑庐主事叶泊秋在旁边低声向叶晖汇报战况。藏剑弟子还是太少了,就算再精锐,也重伤不少。

叶晖没有说话,沉重的气氛弥漫开来,每一个岸上的人都紧盯着眼前看似平静的湖水——藏剑山庄不能再死人了!

“可有战报?”短暂的沉默后,叶晖开口问道。

“名剑大会被炸,九天武库……失守。”叶泊秋也是今天才知道藏剑山庄有一座九天武库,但知道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了废墟,大量珍奇兵器被海盗洗劫。而因为保密,那边的弟子都是心腹,数量极少,根本守不住。

叶英得知这个消息后,反而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他在之前便提醒过叶孟秋,藏剑山庄的九天武库或许不是秘密,就算要帮九天,选址也不该在藏剑山庄内,否则一旦祸起,保不住九天武库不说,连带着藏剑山庄也得遭殃。但等他想起关于九天武库的往事时,九天武库已经落成,就算是叶英,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叶晖深吸一口气:“前门呢?”

“暂无。”叶泊秋答,“但听到前面动静不小,大约是在死守。”

叶晖万分想回援前门,然而不知西湖里还藏着多少海寇,此时根本走不得。两相为难下,他只能重重地掷下一句:“烦你去前门看看,最好看看还有没有弟子能调过去,让剑思千万顶住!”

原来前门是剑思,这样的安排倒也算合理,叶英想。毕竟剑思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如今这会儿若是几位庄主都抽不开身,那么合该剑思挑大梁。

叶泊秋正要领命下去,就看见原本在前门帮着剑思统筹弟子调度的罗浮仙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提着把剑朝这边跑来。

素来爱洁的少女满身满脸都是血污,但她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跑到叶晖面前,还差点摔倒。好在旁边的叶泊秋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才没让罗浮仙跌在地上。

“二庄主!二庄主!”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拉着叶晖的袖子,略带惊恐地大喊:“谢采,是谢采来了!海龙会……朱雀长老谢采!亦是鬼山会会首!带的人全是鬼山会的海寇!”

谢采之名,此时在中原尚籍籍无名。但海龙会的朱雀长老一职有多重要,叶晖还是清楚的。藏剑山庄常年向天下求取珍奇矿石,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渠道便是侠客岛,一直和那几个世家交情都还不错。

作为侠客岛的心腹大患,海龙会之猖獗叶晖也有所耳闻,现在是海龙会的朱雀长老亲自来藏剑山庄,目的极其明确,就是九天武库。那么这也意味着海龙会、鬼山会、或者说谢采本人,是要打算借着九天武库的力量,染指中原武林!

所有的猜测一一被验证,若不是火烧到了自家身上,叶英几乎是想为谢采的谋算称个“周全”。

前世谢采想要染指中原、称霸一方,精挑细选的盟友是月泉淮和狼牙。如今安禄山未反、月泉淮还是拥月仙人,一个不成气候,另一个没兴趣搭理他,所以他这次是挑了东海三家的人来协助,成事的同时还能完美避开另外几个要他命的点——叶孟秋已隐退,藏剑山庄和霸刀山庄明面上交恶,五弟叶凡尚未归家,叶英尚未出关,纯阳宫丢失剑帖不能前来藏剑山庄,天策府剑帖被皇帝拿走。内部空虚、外无援兵,又即将召开名剑大会,来了许多不知底细的江湖人,藏剑山庄根本排查不过来,的确是攻下九天武库的大好时机!

“剑思可还守得住么?”既然前门主攻,那叶晖便不得不开始担心剑思的剑术水平和指挥能力。他再如何是叶英所教,也只是个少年。

谁料罗浮仙说:“现在不是剑思在守!”

叶晖:“可是四弟回来了?”

罗浮仙:“没见着四庄主的人,如今在前门帮忙守着的,是纯阳宫玉虚弟子沈剑心!”

此名一出,在场之人全都茫然,并不知道这人是谁,又为何能帮剑思守着大门。

包括叶晖也奇道:“纯阳宫的道长来了?他们不是失了剑帖?”

叶英却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要立刻出关去找沈剑心,然而却被天道死死压住,完全动弹不得。

天道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思,叶英越反抗,得到的禁锢越重,剑冢里的剑气越来越浓,压得叶英喘不过气。

罗浮仙:“只有沈道长一人!谢采似乎与他有旧怨,这会儿正在前门打起来了。沈道长剑法卓绝,由他主攻,剑思从旁指挥弟子辅助,暂且守住了前门,只待我们解决别处后回援。”

既然如此,叶晖便要改变战术了。

他立刻让会用弓箭的藏剑弟子去取兵器,留在此处射杀海寇,再留下一部分弟子往水里布雷,做防守的打法,只要保证那些海寇不能近岸便可,随即换叶泊秋留下指挥,自己和罗浮仙带着另一部分弟子火速赶往前门。

叶英被无形的剑气裹挟着往前门去。

隔得远远的,他就感受到了一股极其磅礴的、纯粹的至阳内力,和另一股柔性的内力缠斗在一起,不用想,现在整个藏剑山庄上下也只有沈剑心的内力长这样,另一个人则一定是谢采。

谢采此人长于计谋,有多少武功,叶英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一定不如沈剑心。而沈剑心还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沈剑心没有完全收回他的力量,现在用来和谢采打的只是这辈子刚修出来的那部分。

那么在剑冢内和天道一起把自己死死按住的到底是谁,当然不做他想。亏他还以为黛雪剑碎片里的力量是被收回了,原来一直都隐藏在剑冢里,就等着此时不让自己出关。

如此想来,那块被送到自己手上的黛雪剑碎片本身就很有问题。

前世失踪、今生未出现的黛雪剑为什么会在萧卿云手中?

为什么萧卿云会给李倓?

萧卿云到底又知道多少?

沈剑心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为什么沈剑心会去找萧卿云而不是李忘生?

叶英全然不知。

好一个方外来客,好一个三千天机。

当初自己以为萧卿云说的是这块碎片,没想到他说的是沈剑心本人!

叶英几乎是咬牙切齿,拼尽全身的力气和那股力量做对抗,才能极小声、又断断续续地说出声:“沈……剑心。”

他没有得到回应,按沈剑心的性格,大约是不敢回答他的。

叶英:“你……真以为……我……没有……办法吗……”

还是无人回应,但压制叶英的力量也没有继续增加,叶英便默认了这是沈剑心沉默的回答。

前门,谢采和沈剑心战得正酣。

剑冢,叶英与沈剑心亦在斗争。

叶英清楚,此生的沈剑心虽然修回了上辈子的水平,但那是上辈子二十九岁的水平!沈剑心不可能有着超越年龄的修为,天道再偏爱他也不会允许,而要解除藏剑山庄的困扰,现在剑冢里这股前世的沈剑心留下来的力量必须回归本体,他或许甚至会获得前世的记忆。但代价呢?叶英不敢想。

自己走的是心剑的路子,用天道的漏洞获取了前世的记忆、加速修为的增长,都尚且被天道夺去了视力。若沈剑心两世修为记忆合二为一,他又要用什么去换?

“放……我出去……”叶英一边关注着那头谢采和沈剑心的搏斗,一边费力地小声说,“沈……剑心,没……有你的……世界,我……付出代价……毫……无意义……”

他的话很慢,也很低沉,因为天道的禁锢过重,甚至可以说有些口齿不清。

这于叶英而言是非常难受的,他早慧,自打能读书起就从不允许自己这样说话,然而现在若不将这些话说出口,他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给沈剑心听。

他已经失去过沈剑心一次,绝不能……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随着折扇和剑刃碰撞的铮然声,谢采和沈剑心各退几步,回到了他人身后。

谢采一抹唇角的血,盯着沈剑心笑:“不愧是侠义至尊,哪怕落魄成了如此境地,也是潜龙在渊。”

沈剑心没听清他说什么。

在刚才的缠斗中,谢采的折扇划过他的鬓边,虽然没有更深的伤,但一边耳朵被血糊住了,看起来很吓人。剑思赶忙用衣袖给他擦干净,沈剑心不要他帮忙,自己随手擦了擦,一身崭新的蓝白道袍上已经染满了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他的伤只是看起来唬人,沈剑心知道没伤到要害,只能算轻伤。相比之下谢采则狼狈更多,他的左胸被沈剑心刺破,还差一点就要刺破心脏,但被不知何处的暗器将剑打偏了一点,所以是斜着穿破了手臂。

他下的是杀招,虽然没有杀死谢采,也挑断了他手臂上的筋,这让谢采左半身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因此只能暂退。

“还有什么花招你尽管用出来。”

沈剑心将血随意擦干,终于觉得能听清楚些了,一脸平静地对谢采说,“但藏剑山庄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谢采笑:“话虽如此,也希望侠义至尊有守得住的本事。”

谢采笑着笑着,脸色一厉:“还等着干什么?康雪烛!”

从旁边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世家公子打扮的人,沈剑心从方向判断出,刚才就是他打偏了自己的剑。

“沈道长。”康雪烛倒是彬彬有礼地朝沈剑心一拱手:“得罪了。”

康雪烛此人,武功不见得有多高强,被谢采带出来,更多的是要拉东海方、康、尹三家全下水的意思。

他也清楚自己和沈剑心的水平差距有多大,因此和沈剑心过招的时候几乎都不是进攻而是防守。沈剑心当然能察觉到他的打法,眉头微微一皱,在震开康雪烛的攻势后对他快速低声道:“你真要为虎作伥?”

康雪烛眉头一扬,没有接话,护住自己空门后退两步。

谢采看出康雪烛在避战,但他并不在意康雪烛的想法,左右也只是个不重要的棋子罢了。他将康雪烛放出去,为的是另一个更重要的人。

来了。

在看到康雪烛故意将沈剑心引得背对自己后,谢采诡异一笑。

下一刻,某处阴影忽然不为察觉地一动,一个不知道潜伏了多久的黑影窜出,直直偷袭沈剑心的后背!

这个距离和位置神仙难救,饶是全神贯注观察战场的剑思反应够快,也仅仅是掷出手中之剑,却只能做到和那人一起“偷袭”了沈剑心。只是那人是要杀他,而剑思是用剑身将沈剑心撞得偏开一些,使这把本来会扎在沈剑心身上的匕首歪了,仅仅刺破了沈剑心的手臂。

沈剑心实战经验太浅,之前没想过那个阴影里会有两个人,康雪烛只是个让人放松警惕的幌子,看来刚才掷出暗器相救谢采的并非康雪烛,而是此人。

一击不得手,此人直接放弃匕首两步掠回谢采身后,低着头,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沈剑心直接用内力震开康雪烛,剑思赶紧扶住他,然后剑思就看到沈剑心面不改色地自己把匕首从手臂中拔出来,血流了他半身,看起来分外可怖。

谢采笑着点头:“无面鬼,还得是你。”

尹雪尘没有答话,只是在谢采的手势后又消失了,不知去何处潜伏。

“沈道长,换我来吧!”剑思哪敢让这样的沈剑心去打头阵,到时候叶英出关后知道沈剑心受重伤定然生气,连连把沈剑心往自己身后推。

“不用。”鏖战半个时辰,沈剑心内力足够,倒不会很累,只是不知为何,总是一阵一阵的头疼。他用受伤的左边手臂虚虚扶住剑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状态更好一些,右手提着剑,紧紧盯着正在笑的谢采和他背后的男人:“匕首没有淬毒。”

“要杀你,我不会用下毒这种法子。”谢采笑。

“——因为那样太痛快了。”

“沈大侠,虽然看起来你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但谢某还是友善提醒你一下,最好就现在让开藏剑正门,否则可想再尝尝我鬼山会兄弟们的手段?”

“你、休、想!”沈剑心一字一句地说,“今日这藏剑山庄,除非踩着我沈某的尸体,否则你们别想进来!”

虽然山庄内已经有一些早潜伏进来的海寇,但他们的大部队还是在外面,里面这些人久久得不到后援,迟早也会被解决掉。沈剑心只要拦得住谢采,其实已经赢了一半。

谢采见他意志坚定,也不多废话,朝身后早已蠢蠢欲动的海寇们招招手:“上吧。”

那些海寇刚想扑上来,就见到藏剑山庄里头忽然有人带着不少援军冲了过来,迟疑一下后除了个别头脑发热的上去送了,剩下的还是都待在谢采身后,放个冷箭表示重在参与。

剑思看到叶晖他们回来了,惊喜万分:“二庄主!正门暂且守住了,北边可好?”

“北边无事。”叶晖当然看到了已经半边成了血人的沈剑心,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再追问沈剑心帮他们的原因,朝剑思说:“还不快带沈道长下去包扎一下?这边本庄主来守。”

“不用。”沈剑心摇摇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伤有多重,只是流血看起来吓人而已。但一同赶来的罗浮仙还是坚决用手帕给他包上,小少女眼眶里都是泪水,沈剑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拍了下她的背。

“你家大庄主还没出关么?”沈剑心小声问。

“还没呢。”罗浮仙一抹泪水。

“他那样的性格,没出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咱们不管别的,一定要守住藏剑山庄,为他分忧。”沈剑心将罗浮仙推到剑思身边,又朝谢采朗声说:“还有什么招数,你都用上吧。”

藏剑山庄的援兵赶到大门,谢采并不慌张。于他而言,值得忌惮的只有沈剑心上辈子不知何故携带的天道之力,那的确是深不可测的东西,上辈子已经吃过一次亏,这辈子当然要注意着。不过目前看起来沈剑心此生似乎都过得中规中矩,没什么过人之处,就连武学也是什么年龄有什么样的修为,不像以前,是一个根本探不清修为虚实的侠义至尊!

在他的计划中,只要沈剑心恢复不了上辈子的修为,那么藏剑山庄他是必定拿下无疑。就算叶英出关也不会影响这一点,毕竟叶英也还年轻,他的心剑再如何厉害也无法与自己请来的那位抗衡,无非是损失的人更多一些,但九天武库他一样能拿下。

名剑大会场地和藏剑山庄相去有一段距离,他们派去名剑大会的人手已经开始搬运神兵。谢采一挥手,藏在暗处的尹雪尘随即再次消失,按原定的计划前去名剑大会。现在,只要谢采能拖延住时间,让藏剑山庄的精锐多半都出不去,待那边的神兵被搬上船,就可以撤退了。

谢采的心思叶晖也清楚。他当然明白对方将剑冢、藏剑山庄都围追堵截为的是什么,但藏剑山庄本身弟子就不多,若要再突围去名剑大会,恐怕损失会更大,所以只能死守。

而沈剑心此时不知道藏剑山庄的秘密,也不了解谢采的目的。他还以为谢采是要对藏剑山庄赶尽杀绝,当然不可能让出一步。

两人揣着不同的心态与谢采对峙,谢采倒不急。本身他就是在等名剑大会那边的消息,时间拖得越久,对他是越有利的。

但他这么明显的拖延,沈剑心还是看出了问题。

他看了剑思一眼,剑思亦看向他。沈剑心又看向远处还冒着火光的名剑大会,再看了一眼剑思,意思很明显:那边有东西?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剑思不敢做小动作,生怕被对面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将手中剑一提,剑尖轻轻杵在地上。

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动作,无人注意到剑思。沈剑心却从他这个动作看懂了名剑大会下面确实有东西。再一联想到现在谢采把藏剑山庄主力人马全堵在山庄和剑冢里,怕不就是为了那边的东西!

若是这样,这边定不能再对峙下去。沈剑心一抿下唇,看准谢采稍微偏过目光的时间忽然发难,剑刃出鞘,直接朝谢采削去!

谢采没有惊慌,稍一掠身躲去海寇们身后。沈剑心也没管这些,他急着去名剑大会,便直接以气驭剑,“愿无违”登时脱手,击倒一大片海寇,为他让出了面前一条路。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要从这里脱身去名剑大会。谢采当然不可能让沈剑心走,眉头一扬:“拦住他,放箭!”

剑思也很果断,直接越过叶晖向藏剑弟子发出指令:“截杀海寇,保护沈道长。正阳、御神弟子留下,与二庄主一起守住大门,剩余的和我一起跟着沈道长走!”

叶晖讶异地看了剑思一眼。他虽是看出沈剑心大约想往名剑大会那边去,但这也是在沈剑心将那头的海寇全扫倒了才发现的,剑思反应怎么这么快?想到刚才这两人一直站在一起,又很熟稔,大约原本就相熟,可能是大哥以前住在纯阳宫时便认识,叶晖便相信了剑思的判断,放手让他指挥。

沈剑心虽然武功高强,但对面海寇乌泱泱,人数何其多,要想破局出去,必定是一场鏖战。纯阳宫的轻功固然冠绝江湖,可那样只能走他一个人,面对名剑大会那边的烂摊子,就算沈剑心再强也是没办法全收拾的,必须要带上藏剑山庄的人一起过去。可鬼山会这些海寇都是些老手,花招太多,沈剑心暂时被困住,但还是坚持着要走。

原本相持的局面被打破,两方斗成一团,彼此没有一个留手的,能下死手都下,各有各的急。

此时比在场所有人都急的,是还在剑冢里面、被沈剑心留下来的那部分属于前世的力量死死压制住的叶英。

他的剑气已经覆盖到了满陇村地界,且还在往外扩张,这让他将几乎藏剑山庄所有的状况都“尽收眼底”。但光知道却不能动等于没有用,叶英差不多拼上了一身修为,也没能突破沈剑心的禁制半分。

那位死去的道长似乎已经已经猜到了他心爱的人面对此情此景时要做的一切事情,这道被沈剑心附着在黛雪剑碎片上的禁制温柔地制衡着叶英的全身关节和经脉,每次叶英想要突破,禁制都会将他聚起的真气和内力徐徐散去而不伤他分毫。

若不是被困住的是自己,叶英简直想为这样的“贴身服务”叫个好,再叹一句当真是用情至深,死了都要留一手。

可他现在宁愿沈剑心没这么多情,没留这么个后路。

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沈剑心是这么个执拗的人?

还有,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沈剑心的计划?

叶英现在已经摸到了心剑的最后关窍,和上辈子相差不远,能把他困住的禁制,光凭沈剑心曾经作为“侠义至尊”的修为是万万做不到的。

叶英在心里狠狠地又给天道记了一笔,顺便把疯道人、李倓、萧卿云的帐都记上——疯道人绝对和沈剑心重生之事有关系,不是主导者也是参与者,这个禁制八成还是他帮沈剑心做的。而李倓和萧卿云,这俩但凡缺了一个人,黛雪剑的碎片都送不到自己手上!

自己对沈剑心了解得还是太少了,叶英想。

那个日渐沉默的道长留给自己的记忆,大多数都是他低下头后的侧脸与鬓边的白发。他这才想起,沈剑心其实是很少敢直视自己的。早年还好,那人性格还没这么沉稳,多少会抬起头和他开个玩笑,但后来与他最近的距离,只有那次自己目盲后,他握着叶英的手腕,而沈剑心整个人都在颤抖,然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叶英总以为沈剑心单纯,从没想过他竟然藏着如此重的心思。或许他还是单纯的,单纯到沉重的情意,可自己却从未察觉到过。

剑冢之外,沈剑心引着大批海寇,携着后面跟着的弟子往名剑大会的方向而去。叶英外溢的心剑亦跟着过去。

本来被沈剑心如此摆了一道,叶英心情已经不能说是不好,而是非常生气,只想着出关后将沈剑心教训一顿——如果那个人能恢复上辈子记忆的话。否则还不是只能忍了又忍,继续好言好语哄着这辈子那个没下过山的小道长。

然而在心剑外溢的过程中,叶英发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功力,似乎在随着外溢的过程逐步增长。

他的突破只在几个时辰内,叶英对此还是有把握的。但是突破境界和功力在有些时候不是相等的,叶英这辈子修心剑的时间只有上辈子一半,属于是走了第二次修炼的捷径,突破境界当然很快,可是要随着时间积累的修为并不会增长这么多,他修了多少年就是多少年。如今这般的涨幅,却像是要把他的功力抬到上辈子大成的境界,平白无故多给他三十年!

发现了这样的诡异之处,叶英却找不到缘由,也没办法挣脱沈剑心的束缚,只能任凭自己的修为被硬抬上去。可是万物有因有果,修为大增的结果在此,那些修为也不是白来的,怎么回事?

如今剑冢里除了自己之外,能算得上“有修为的”,只有沈剑心留下来的这股力量了!

叶英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再次被沈剑心气笑了。

好,好,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后手?

原本只知道沈剑心留了后手,最开始以为是他要恢复记忆,但天道定然是不允许的。后来以为是他留下这股力量等着要用的时候收回去,结果沈剑心却是拿它来给自己下禁制。最后现在才知道,这股力量是备着灌给叶英的,要待他心剑修成后直接将他抬回前世的境界,甚至让他拥有远超当年的修为,这才是沈剑心所谓的后手!

这竟然是一个绝对合理的办法——沈剑心不知道自己重活一世会出多少意外,帮他重生的人也不知道,那不如把赌注下在叶英身上。叶英一定是要护住藏剑山庄的,而这就是沈剑心重生的根本目的,至于过程由自己还是由叶英完成,完全不重要。

那沈剑心当初放弃修炼后被天道停滞了时间,根本不是天道要惩罚他——天道是为他保留了修炼的最佳状态,因为天道、沈剑心、帮沈剑心重生的人全都知道,沈剑心不会再拿回上一世的修为了,这辈子他必须自己重修!

这种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掌握之外的感觉让叶英气得有些头疼。

沈剑心其人实在是太能耐了,死了都还能摆自己一道,不声不响把一切安排妥当,当真是个完美计划。

除了沈剑心从来没问过叶英,他要不要这样的妥当!

“沈剑心……”

叶英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了。

离突破只剩最后一点时间,他的境界和修为完全不受控地往上攀升,目前已经越过了前生的鼎盛时期。在境界的影响下,外溢的心剑原本是透明不可见的,此时竟然都能让武功高强之人若有所感。

叶炜一剑将方宇谦扫开。同习叶家武学,他比其他人都更敏锐,很快察觉到剑冢内的异变,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似乎要从里面喷涌而出,当即拉住刚赶到剑冢的叶蒙,朝他大喊:“快,清场,大哥要出关了!”

阿基修斯亦是武学高手,当然也发现了奇怪之处,自己似乎身处某种剑阵的包围之中,随时要被斩杀。这种滋味可不好,他一声轻笑,知道剑冢这头快结束,他的任务也将完成,直接抛下因为武功比他们都低所以还没看到异样的方宇谦,扬长而去,鬼山会的海寇们紧随其后撤退。

他们早有预谋,这帮人离开剑冢后便是要去帮助攻打藏剑山庄。叶炜不给他们去增援的机会,和叶蒙拦住他们的去路,很快与阿基修斯缠斗在一起。

至于名剑大会那头,沈剑心快跑到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似乎有点低估了对方的战力。

因着谢采亲自坐镇,他本以为攻打藏剑山庄的这三拨人马是主力,但没想到他们真正的、最值得对付的人在名剑大会!

名剑大会场地已经被炸开一个大洞,露出下方的九天武库,大批海寇正在搬运其中的神兵。藏剑弟子们无论事先知不知道这边有九天武库,看到这个场景无一不目眦欲裂,想要和海寇们决一死战、夺回神兵。

名剑大会外头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常年跟着谢采的陈徽,而另一人则是做华服打扮的中年人,一眼望去即知其武功极高,不是善与之辈。

见着从山庄那头乌泱泱过来的人群,陈徽动了动眉毛,笑着说:“朱天君,该您出手了。”

“卢延鹤”淡淡地应了一声,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对面武学最高之人便是那个身着白衣、几乎脚不落地的纯阳弟子。他也没在意藏剑山庄里面怎么会有个武功如此高强的纯阳弟子相护,他只关心九天武库里的神兵,而此人要挡他的路,那么便该死!

“卢延鹤”翻过手掌,掌心顿时出现一团火球,他便操控着这团火球,直直地朝沈剑心扑去。

沈剑心当然也看到了他要袭击自己,只是前有此人、后有海寇,他左右为难,一时不好躲闪,只能咬牙用剑一挥,勉强挡开了“卢延鹤”的攻击。

一次交手,沈剑心便明白了,此人的武学不仅见所未见,似乎是异域法术,且或在自己之上!

他搞不明白谢采哪里弄来的这么个怪人,又要避着对方用火攻,便运起内力,张开护身气劲。至于那些海寇和藏剑弟子,在看着“卢延鹤”搓火球后便都让开了,避免字面意思上的“引火烧身”。

谢采对“卢延鹤”这位盟友的表现相当满意。他摇着扇子,在海寇的簇拥下绕开正在打斗的沈剑心、“卢延鹤”二人,走到陈徽身边,问:“里面的东西都搬得怎么样了?”

“大人,东西实在太多了,若要搬干净,还得两个时辰不可。”陈徽恭恭敬敬地回答,“都说藏剑山庄藏有万千神兵,如今光看九天武库所藏,便知的确传言非虚!”

“两个时辰……”谢采略皱起眉头。

这个时间还是太久,两个时辰后,天都要蒙蒙亮了。虽然目前看来全局尚在把握之中,但夜长梦多。这么长时间拖下去,之后会有什么变故都不好说。

陈徽当然看出他的心思,立刻又道:“大人,我这就去叫他们只捡好的搬,咱们一个时辰内必须上船!”

一个时辰倒还差不多,没搬完就没搬完吧,也剩不了多少。谢采点点头,陈徽便去照办了,又继续看那正在打斗的二人。

若说面对着谢采、尹雪尘等人,沈剑心尚且游刃有余,但此时面对着“卢延鹤”,沈剑心才知道何为当世高手。即使“卢延鹤”并非当世武学最顶端的那批人,但对于只有二十来岁、且没怎么见过外人的沈剑心来说,这才是他与高手的第一次实战。

“卢延鹤”功法之诡谲,沈剑心完全摸不清对方底细。

他只觉得对方出招的路数不像是中原人,也不像是个名门正派出来的,其余的一概不知,只能现场跟着对方出招摸索,有什么招拆什么招,和“卢延鹤”过招一刻钟的时间,比他打了一晚上都累。

但对于见多了江湖人的剑思来说,他已经隐隐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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