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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樊笼(板子藤条j毛掸子等)

 

连日忙碌,秋鹂心头,其实也郁郁难抒,当下半推半就地应了。将登巫山之际,杜诚抽身而出,事了之后,又拿了帕子,替秋鹂擦拭小腹腿根。秋鹂任他动作,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问道,“杜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不必这样,倘若我真的能给你生一个孩儿……”

杜诚把脏了的帕子扔在地上,又问她道,“到底出了甚么事情?”

秋鹂闭上眼睛,只是不答。杜诚过去和她挤在一个枕头上躺着,把她抱在怀里,他们手上,因为握笔生出的旧茧紧紧地挨在一处,杜诚道,“你甚么时候想说了,我便听着。”

三日后,钦差问罪下来,升堂审理,汀州知府,女扮男装一案。

因为案情尚未定论,秋鹂仍着公服上堂,只向首座上峰作揖行礼,并不跪拜。钦差令提原告,一人走上堂来,跪地叩拜道,“草民牧宝儿叩见大人!”

钦差道,“牧宝儿,你要状告本地命官,所为何事,你且说来!”

牧宝儿跪直身子,指向秋鹂。原来他平素好赌,中了旁人全套,家中产业,输得一干二净,又将父母逼得投缳自缢,他走投无路之下,一路找上汀州,发觉了作知府的姐夫原是秋鹂本人。他当时大喜,开口要讹白银一千,秋鹂不允。他心中嫉恨,遂生歹意,要上告钦差。只见他跪于堂下,振振有词,说道家中长房无子,牧秋鹂乃是他的堂姐,原非男儿之身!

钦差一拍响木,喝问道,“牧知府,此人所言,可是真情?”

牧秋鹂锵然道,“断非实情!”

钦差问道,“何以讲来?”

牧宝儿恨道,“牧秋鹂,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站在这里,难道就不觉得羞耻么!”

牧秋鹂蓦然侧身与堂弟直视,脖上青筋暴起,眼底红丝遍布,几欲择人而噬,牧宝儿吓了一跳,跪坐下来,连忙避开目光,又要与堂上钦差陈情。

“大人!”

牧秋鹂面北而立,再不看地上的堂弟一眼:

“此人确是下官的从弟,可是,他句句欺瞒!牧宝儿,我倒要问你一问,你说我悖德悖礼,贻笑大方,那么你败尽家财、逼死父母、抛弃孤老,又该当何罪?你说我不配立身朝堂,须知本官科举补官,上任以来,未贪方寸之功!忝知汀州五年,退穷寇、平乱匪、兴百业、劝农桑!我居此位,下不负苍生百姓、上不愧天地神明!敢问堂下,本官又有何羞可藏,何耻要纳?你我二人,又究竟谁才是寡廉鲜耻、辱丧门庭!”

牧宝儿满面胀红,疾声道,“钦差大人,你教她现在脱下衣服,一验便知!”他被秋鹂喝骂一通,心中愈恨,就有心再施毒计,让她当众受辱。

秋鹂面色煞白,双拳紧攥,正要开口。

正在此时,庭外人声忽起,钦差不及喝问,只见中堂闯上一人,小步疾趋,一路跑到秋鹂身边。钦差再定睛看时,见那人一身烟紫罗裙,金钗斜坠,长眉弯弯,唇上胭脂一点红樱,耳上平贴两只金钿,端地是荣彩熠熠,美艳非凡。那妇人走近前来,扬手一巴掌便扇得秋鹂偏过脸去,秋鹂满目震惊,不能言语,便见那人尖声哭道,“冤家奴才!你出去招蜂引蝶,做下的好事!”

秋鹂面上红起几道指印,下巴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她趔趄着后退两步,看着那胭脂水粉之下,赫然竟是杜诚的面孔!杜诚喊了这么一句,犹嫌不足,又扑将上去,对着秋鹂连抓带挠,捏着嗓子骂道,“你招惹了女人就算了,男人你也不放过,亲表弟弟你都不放过!你……你勾得人家,为你发了疯,为你着了魇了。从西安那会子,勾搭你勾搭到这个时候!堂上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个表弟,生了癔症啦,他,他看自己堂哥生得白净漂亮,求爱不得,就一直,一直说我家官人是个女的!想要,想要……啊呀呀,说出来真是羞煞人也!”

又在地下跌足甩手闹道:

“你还要教他看你的身子,看了脸已经这样了,待他看了身子,见你生得又白又美,那还了得!难道街上随便有人说你两句,你就要脱衣裳给人家看了不成,你……你这没良心的冤家!”

牧宝儿张口结舌,道,“你们,你们……”

牧择原本陪立一旁,他心念电转,不等牧宝儿开口,两步上前,左右开弓,劈手七八个大耳光,打得牧宝儿满面青肿,嘴角开裂,两管鼻血蜿蜒流下,委顿在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他厉声喝道,“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畜生,我替亲家教训你!”他又转向一旁,指着杜诚怒道,“你,你敢私闯公堂,我打死你这个不孝不敬的逆,逆女!”

杜诚连忙躲在秋鹂身后,秋鹂伸手一挡,下意识求道,“岳父,岳父大人息怒啊!”

她这一挡一求,纯粹系出自然,仿佛平常已做了千百次一样,众人看在眼里,已经信了九成,再看杜诚,见他一言一行,时怒时嗔,乍妒乍喜,分明便是一个久居深闺的年轻妇人,畏惧父亲,依赖丈夫,更无半点矫情伪饰之态,顿时心中疑虑全消,看着地上的牧宝儿,也多了几分鄙夷厌恶。

惟有秋鹂心头狂澜不休,别人不知,她自己如何不清楚?丈夫月前出走,便是为了心中郁愤屈辱,可如今,如今……

牧秋鹂道,“你,你……”

杜诚入戏极深,当即嘤咛一声,倒在秋鹂怀里,饮声泣道,“我不依我不依!你们要看我丈夫的身子,我这就去死!”

兰草纤纤,难折其节,寒梅经霜,不堕傲骨。如今他抛去尊严,赌上性命,来做那挡车的螳螂,撼树的蚍蜉。

是为了救她的命。

钦差在上座问道,“牧宝儿,你还要甚么话说?”

纵是有话,他这时也说不出口了,钦差因道,“那么你诬告朝廷命官,按律当杖五十,北流充军,来人。”

汀州府上衙役正要领命,忽见堂上右首边陪坐一人,一声戎装打扮,此时开口喝命道,“魏忠、魏武!”

堂下两个瘦长青年抱拳领命而出,自衙役手中接过长棍,刚将牧宝儿叉倒在地,他不及叫喊,只听嘭嘭两声,两棍击上脊背,牧宝儿双目圆睁,就此没了气息。

钦差向堂下一张,面不改色,漠然地宣布道,“人犯咬舌自尽。退堂!”

牧秋鹂虽然曾经组织乡民抗匪,可汀州府偏居一隅,这等军中、官场上的手段,她毕竟见得少,一时心潮未平,堂上钦差竟还言笑晏晏,在她上前行礼时玩笑了一句,“小娘子颇是悍性。”

秋鹂躬身礼道,“惭愧惭愧,自有岳父管教。”

钦差在她肘上一扶,秋鹂顺势起身,就在耳边听到:

“丫头,下次小心。”

秋鹂再告退时,只觉得自襟至背,密密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这里心神恍惚,倒苦了杜诚,被连拖带拽,一路拉回了院里。他待要找媳妇帮忙,奈何秋鹂久久不来,他再要拖延,腿上就挨了两脚,只好提起裙子,一溜烟跑回房里,找姑母救命。

与泰山老丈人不同,这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越看越喜欢,杜诚为了替秋鹂解围,又甘心异装上堂,更令杜氏感动不已。她见丈夫怒气冲冲地进门,遣退下人,就拉住女婿,一脸怜爱地说道,“老爷,你看我们阿囡扮起来多俏啊。”

杜诚尚未出戏,十分配合,一双凤目,顾盼流转,含羞带怯地朝牧择一觑,娇声唤道,“爹爹……”

牧择的脸绿了。

他道,“夫人,秋鹂在前头找你,说是有要紧事,要与你商量。”

杜氏奇道,“与我说甚么要紧事?”

牧择道,“我却也不知,许是你寿诞将近,女儿要孝顺你呢。”

杜氏当即大喜,又叮嘱他们翁婿好好说话,牧择连连答应,把妻子哄出房门,抬手就把门闩放了下来。嘭得一声,惊得杜诚心底一颤,思忖须臾,果断地转身跑进内室。可惜他裙裾甚窄,刚刚跑进房里,还没想好再怎么躲,便被牧择赶上。牧择气得怒火倒冲,抬手就拔他头上簪钗。杜诚哀叫连连,总算不敢再嗲声嗲气地做作,捂住鬓角,连声求道,“爹爹,头发,头发是真的!诶——!”

牧择把他髻上珠钗扔了满地,一脚把儿子踢在床上,扬手便是数下巴掌打下,怒道,“我打你个真的!衣裳给我脱了!”

父亲盛怒之下,杜诚也不敢违拗,只好答应一声,从床上站起身子,刚刚踢掉绣鞋,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你房里没有我换的衣裳,这怎么办?”

他拖鞋的功夫,牧择已从架上找来一根鸡毛掸子,倒持在手,森然冷笑道,“不用穿了。”

杜诚一缩脖子,又低下头来解衣,解到一半,把衣带上系的八宝同心扣打成了死结。这也实在不能怪他,毕竟平常在家,秋鹂也不穿罗裙,这次应急,还是请姑母帮他打扮的。牧择只当他故意磨蹭,上前把儿子往床上一按,两手一拽,硬生生地把那一圈衣带,连着罗裙,一起从杜诚腿上扒了下来。

牧择剥了儿子一身女装,这才看见,他衣裳下面,竟然还穿着一件鸳鸯戏水的杏子红绫抱腹,牧择只觉得眼睛都要瞎了,当即把光溜溜的儿子翻了个面儿,抬手就打。

杜诚一头埋进锦被,正觉得秋凉渗人,身后就被掸子接连地抽打下来。他要往床上躲,牧择也浑然不理,手上掸子捡到哪处,便落到哪处。杜诚被从床头打到床尾,床上打到床下,从小臂到脊背、臀腿,到处都肿起了一道一道鲜红的檀子。牧择手上既不留力,那掸子每落一下,便像蝎子蛰咬一般,疼得又疾又烈,好似要生生撕破皮肉。杜诚终于忍不下这劈头盖脸的笞打,又扑去床边,抱住牧择手臂求道,“爹爹,别打了,别打了,孩儿受不住了!”

牧择紧紧地攥着掸子一头的羽毛,低头看着杜诚道,“你连死都不怕,怎么却怕我打你?”

杜诚一怔,转眼又被扯了下来,牧择懒得再追他,就把儿子往床上一甩,牢牢按住后腰,掸子找准他身后挺翘的臀丘抽打下去。杜诚哀唤连连,被父亲的手掌箍在腰上,他也不敢使劲挣扎。他臀上挨着笞楚,全身上下的一道道肿痕也自疼痛不休,不由心底暗暗后悔,反正都要被按着打,刚刚他何必想跑呢?

牧择打过一旬,杜诚已自床头扯出被子,蒙在头上,按照一贯的经验,准备慢慢熬刑。牧择却忽然把手中的掸子掷去地下,坐在床边叹道,“你又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有个甚么闪失,岂不是,教我一夜之间,失去两个孩子。”

杜诚鼻根一酸,慢慢地钻出被子,低声道,“不,不会……”

“不会?”短短两个字,却令牧择胸中重燃怒火,抬手又往杜诚肿痕交错的臀峰上扇打下去。

杜诚连声哀嚎,已经肿起的伤处受责,更疼得像刀割火烧一样,急忙改口道,“不是,爹爹,我若不行此险招,到时候鹂娘事发,我也讨不了好呀!”

杜诚说到这里,牧择愈发怒火中烧,冷嗤一声,道,“牧秋鹂,那也不是个好的!这么大的事情,她就敢一个人瞒着了。哼哼,你们倒是情深似海,我教你情深似海!”骂到一半,他看见杜诚满脸茫然地跪在地上,不由手心发痒,把他按在膝头,又狠狠地打了几下子。杜诚挨了这几巴掌,心里实在不知,父亲明明是在生女儿的气,怎么又打起女婿来了?不过这既是姑父,又是岳父,又是爹爹,打了也实在白打,杜诚急道,“爹爹,爹爹!”

牧择又把女婿一推,问道,“你还有甚么话讲?”

杜诚再度在地上跪稳身子,一时顾不上浑身赤裸,便解释道,“爹爹,如非事出紧急,孩儿也,也不愿……可是,可是……”

“可是甚么?”

“我一定要救她呀!”他刚一说完,抱着胳膊,就打了个寒颤。牧择瞪他一眼,去柜里取了自己的一件外衫扔给他。杜诚连忙裹在身上,虽然有些宽大,但总聊胜于无。他穿好衣衫,又跪在地下,说道,“爹爹,刚刚我躲在堂下,听见他说的那些话,我尚且生气,鹂娘站在堂上,又凭甚么要受这等羞辱!当年流匪作乱,人人皆知,汀州知府为安民心,日夜骑马在城中巡查,那时她每天晚上回来,腿上都磨出一层水泡,粘在衣服上,撕下来都是淋淋的血。那畜生空口白牙,要夺她的官位,他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他又算甚么东西!鹂娘她,这样的一个人物,她是我的妻子,而我,我……”

他说到一半,情出所衷,已是泪流满面,俯身埋首在父亲膝头,哽咽道:

“我当时想到,这竟然是我在她面前最丈夫的时候——便是我要穿上裙子去救她,如果救不出来,我要与她死在一处。”

他哭声不止,牧择也沉默下来。忽闻外间门板怦怦响动,原来是牧秋鹂在门口扬声唤道,“岳父大人?岳父大人!”

杜诚连忙在父亲的腿上一擤鼻涕,一擦眼泪,忍着疼痛,走到外间说道,“姐夫,我与爹爹好着的呀!”

秋鹂道,“那你把房门打开。”

杜诚道,“我,我换衣裳呢!”

牧择走出外间,上前打开门扇。秋鹂看见父亲凌乱的衣衫,和腿上的脂粉水渍,几次欲言又止。牧择因道,“行了,我不打他了,你们回房去罢。”

秋鹂被戳穿心思,干笑道,“不不,女儿原是来与爹爹请安。”

牧择道,“是啊,你们都孝顺得很。”

秋鹂脸上一窘。正好杜诚系好衫袍,迎出门来,秋鹂讪讪地又行一礼,牧择冷哼一声,关上了门。

杜诚捉住秋鹂的手,说道,“谢谢娘子救我。”

秋鹂抽出手来,也冷哼一声,说道,“谁来救你?我看你也不需要我救,你一天不挨打,简直要睡不着觉。”

杜诚道,“这话说得不对,我动不得了,晚上岂不是要换鹂娘劳累?啊——你走慢一些!”

秋鹂回头看向丈夫,杜诚一瘸一拐地赶了上来,其时,金风阵阵,气爽天高,正是: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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