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水库
水库
吃过早饭,阿森摸着肚子在打嗝,搓着搓着便撩开背心下摆,露出粗腰和腹部的毛,黑黑的连成一片,隐没于内裤边缘,我瞧得目不转睛,他发现了便说:“傻阿仔!成佛入定了?”
我回嘴道:“你个肚比你老婆的还大,你是不是也怀孕了?”
他扯开半边背心,缩缩肚子,说道:“这是腹肌!只是我吃饱了,你这…”只见他多毛腹部之中真的隐约有几块腹肌,只是不像魏老师的那么健美明显。
他怕我外公听到他说脏话,做了个嘴型轻声说:“你这个小傻嗨!”
过了一阵,他出去从车上拿了些日用品和蔬菜进屋,阿公说:“你咁客气做甚?”
阿森说道:“我阿爸在你屋吃吃喝喝,我老婆要我带来的,雄叔你别要我带返去,她要骂嗨死我!”
他还拿了一本东西给外公,说:“阿爸的相簿,有时候他中意看。”
我好奇过去拿了,打开看,第一页就是一张三人照,三人都穿上较为新的衣服。
外公在最左边,拿着一本《xxx宣言》,穿着一身青色军服和解放鞋,笑得帅气开怀。
中间是徐林,浓眉大眼的,特别高大,宽肩粗腰,胡子拉碴,几乎就跟阿森一模一样,虽然是新衣服,可是他衣服没扣好,被大风吹得敞开,露出里面红色背心,写着“人民”二字,背上背着假猎枪,脚下的鞋应该是没有洗过,泥渍斑斑,虽然头发跟阿森一样鸡窝状,可他拿着个奖状,意气风发。
最右边应该是徐剑锋,高鼻梁,戴着个眼镜,衣服最为新,也比其他二人干净,头发梳得整齐,衣兜里插着钢笔,有种文青知识分子的味道。
这张照片跟我拿到的那张很不一样,三人年岁似乎要大上一些,我便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外公抚摸着塑封保存过的照片,仿似回忆都再次被勾起,他说道:“那年贯彻落实革命大种精神,大只林家丰收,拿了个奖状,我们仨就一起影相了。”
我见外公似喜似忧,眉头一皱,悲欢聚散一瞬间,照片里的青年人就一个老人痴呆,另外一个已然是我的外公,还有一人听说是瘸子,从不出户。
我想问问从未谋面的徐剑锋的事,却一时也问不出口。
坐在阿森的小三轮车后面,有点摇摇晃晃,看着路像是沿着流溪河的方向,偶尔听到溪水之声,阿森哼着小曲,我隐隐听出是beyond的《大地》。
“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
唏嘘的感慨一年年
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
这刻在望着父亲笑容时
竟不知不觉的无言
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我忍不住跟着唱起来,阿森回头笑道:“傻阿仔唱歌有待锻炼,再给我唱个《光辉岁月》?”
我说道:“阿贵哥唱歌才好听。”
阿森鄙夷地说道:“阿贵系个低能儿,弱智仔,如果不是他大伯是村长,他怎么能去卫生所工作。”
我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森说:“批文都出了,卫生所要加建,建成医院,也要开路做高速公路,村长可是出了大钱的,到时候聘请一批外面的工人,我也要去帮忙。不然徐耀医生怎么会收一个弱智仔做徒弟?”
我倒是觉得阿贵哥虽然像小孩,可是十分耿直可爱,说道:“他不是弱智,是滴水观音让他生过病。”
阿森不置可否,又哼起小曲,我禁不住思考,徐耀医生原来被村长拿钱收买了,难怪他宿舍豪华,有皮沙发,特别洋气。
阿森对路熟悉,车开得飞快,还好我扶得稳,没有被甩飞,没想到他拐弯时候有一人一狗突然冒出,原来是徐大富和大黄,电动三轮车的引擎声吓得大黄汪汪叫。
“我细个时候就有这狗了,怎么还没老死?”
阿森喃喃自语,我心想:大黄真不像一只老狗啊,它究竟多少岁了?下次我要问问大富。
回头再看,大黄想追过来,大富则拿着一罐蜂蜜站在原地,我猜他又要去找黑哥玩舔鸡巴了。
雾水显衣湿,溪水难上滩。
水草两岸满,南犬献蜜涎。
一路上房子渐渐少,地势崎岖,山上多是小矿洞,有些山还挖空了,只剩下一半的植被,很是突兀。
山路一转,竟然是一个巨坑,坑内碧水深不见底,水平如镜,云图反照,水气宜人,景色开阔得很。
阿森停好三轮车,我就迫不及待跳下车,这里真的好舒服,缓缓有点风吹过,水库水面波澜一圈圈,我跑到水边,还能看到鱼浮上来吞吞吐吐。
“傻阿仔!别掉下去啊!不然你阿公要像打断徐剑锋的腿那样打嗨死我!”
阿森在后面大喊,我大声回道:“你别造谣啊!我阿公从未对我讲过他打断了徐剑锋的腿!而且我识游水,淹不死的,你放心得啦!”
阿森拿出渔具,一些东西,还有两个小椅子走过来,说道:“识游水先多人浸死,不识游水的人不敢落水,就不会死了。”
我说:“你平时傻更更,现在倒是能讲出几分道理,似个大人。”
阿森笑道:“我本来就是大人,我就快做阿爸啦。”
他把鱼竿递给我,然后说:“你先跟我学学,好快可以上手。”
我见鱼竿上并没有鱼饵,奇道:“这里不是应该挂个蚯蚓之类的吗?”
他笑道:“你电视剧看太多啦。”
只见他坐了下来,说:“今天天气好,钓鱼好时机,有时候阴天太闷又没风又没雨又没太阳,鱼儿都不想吃呢。”
拿出了一大袋黄色东西,我看了一下都是被刨过了,刮成一颗一颗小的玉米渣子,他用大勺子捞起一勺,粗手臂一挥稳稳抛出,稳定都散落在一个地方,然后钓竿挥动,鱼勾子刚好跌入玉米渣子中心。
我也坐下,刚想拿起勺子,看到阿森的鱼竿已经动了,他拉杆,扯线,拔鱼,一气呵成,一条快两斤的鱼被他扔进网子里,又把网子下半部分扔进水里。
“犀利唔犀利?”阿森朝我眨眨眼,有点傻气又有点自信。
我突然觉得脸有点红,只好说道:“一般一般吧。”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全村可是只有我懂这样钓鱼,你可别教别人,而且听村里的老人说,我们的祖先徐公炎极,就是个捕鱼的!你得好好学钓鱼!”他用下巴向着勺子顶了顶,我拿起勺子,也有样学样,回答道:“哼,这你都信?太公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人了,谁说得准?”
没想到我抛出去玉米渣子散得很,不集中,我也不管那么多,鱼竿一抛,鱼线歪歪扭扭飞出去,也不远。
阿森倒是第一次破天荒没有取笑我,帮我把鱼竿收回,一板一眼开始教我怎么打窝,怎么发杆,怎么回收,忽然之间他的鱼竿又动了,他立马大力往后扯,示范怎么把鱼钩从鱼嘴里面拔出。
他教得耐心,我也用心学,只是我力气不比他,一时也无法掌握要诀。
过午我终于钓到一条,阿森把渔具收好,我有点饿了,说道:“我们快回家吃饭吧,我饿了。”
“唔返去啦。”阿森说。
他从车子拿出柴刀,朝旁边的小荔枝树走去,手起刀落,两三下便砍下一些树枝。
我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大喊道:“衰人阿森,我真饿了!”
阿森笑道:“不识钓鱼,倒是识得食饭?”
我摸摸肚子,说:“我又不像你,似只大熊,老虎食你也要食三天,我只是个普通少年。”
阿森拿着树枝走到我旁边,突然一下就摸我下体,我觉得他手伸进了我裤子摸到了我鸡鸡,赶忙闪开。
他笑道:“原来你也会撒娇啊?让我睇睇你啫啫有无毛,是不是少年?”
我一下子脸红了,用顺口溜骂道:“大虾细,俾屎喂!”
他也不恼,拿柴刀把树枝削得笔直,指了指鱼网子里的鱼,示意我拿一条。
我走过去拿起一条滑溜溜的鱼,继续骂:“手指指,食鸡屎!”
他听到哈哈大笑,我又骂了一句:“笑骑骑,放毒蛇!”
他接过鱼,问道:“你甘嗨多顺口溜闹人?”
我也学他骂脏话:“用来骂傻嗨的,被骂得舒不舒服?”
他边笑边拿出一把小刀子装模作样要插我:“舒服舒服,我也来让阿仔舒服舒服。”
我怕他真的插我,便又逃开,回头一看,原来小刀是用来割开鱼肚子,取出鱼内脏的。
“阿森肥腾腾,买旧猪肉去拜神,行到半路屎忽痕屁股痒,返到屋企瓜老衬死!”
阿森见我又骂他,笑道:“我如果瓜嗨咗老衬死了,你可没鱼可以吃了。”
我惊喜道:“原来中午要吃这些鱼啊?”
阿森把鱼鳞解决干净,又用盐涂抹两条鱼,挖坑,堆火,用柴木架好,再用线穿过鱼,绑上柴木。
不断滚翻,鱼在火的点燃下,表皮越来越发黄,火堆好像有点大,我坐在旁边感到火堆热热的,鱼油滴下的香味加上荔枝木的焦香,让我饿到有点瘫软。
“阿仔等一下哈,别饿到晕嗨咗。”
我饿到不想理他,只静静看着水库的水面。
眼前这一片山水天地,竟然让我想起外公,宁静致远,水像是他深夜哄我睡觉黑暗中的眼波横流,山像是他生气不怒自威的眉峰聚来,想到旧日这边原是矿洞,外公日日夜夜在里面打石,今日却都在水库底,再也无处寻。
夏日树底,柴焰鱼香,内心恬静。
我生命里无疑还有许多许多夏天,但肯定没有一个夏天,会如今夏。
乐时向日倾,哀时愁杀人。
唐末乾符元年公元874,灾荒连年,官府敲榨盘剥,王仙芝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辗转大江南北十数省发动农民起义,弛骋中原,烟火断绝,民不聊生。
客家先民,由江州溯赣江而下,来到赣南、闽西、广东东北的三角地带定居,堪称乐土。
岭南地区远离烽火干戈,但天也有作恶之时,唐末冬季严寒反复无常,南方也是酷似北方飘雪如沫。
米斗钱三千,拾雪人相食。
一条山间小路上,有一年轻男子马奴打扮,头顶薄霜,行色匆匆,只见他神情慌张,不时回首眺望怕是有人追上。走到一僻静地,有一棵不过三尺的小榕树,旁边杂草丛生,他发觉是个颇好的隐秘之处,不假思索跳入其中。
男子快手快脚脱掉臭旧衣裳,露出一身腱子肉,胸乳因赶路而起伏肿胀,乳头有少许绒毛连住腹部肌肉,一直到胯下再看他双腿粗壮多毛,结实之至,平时定然习武勤练马步。
再从草丛出来时,男子已然焕然一新,头戴平头巾子,短小的粗布半臂换成一件圆领窄袖袍,袍上花纹有回纥狩猎暗花,腿上套上绯色袴褶,只是脚上的麻履与全身并不相配,格格不入,好在他体格强健,容貌大气,剑眉星目,不看麻履,只觉他是大户人家少爷郎。
男子身上包袱因换衣少了一些份量,猫腰一跳,从小榕树后奔出,眼看四下无人,继续向南走去。
此男名为徐炎极,年廿三,本是一大户的马坊小厮,认得几个字,识得一些拳脚功夫,主人见他做事干净,便遣到内室去跟班服侍,扶瓶取酒,磨墨挂笔。
战乱后,大户举家南迁,路遇狂贼。
说是狂贼,也是可叹世道苍茫,不过是穷人作贼,贫民发狂罢了。
慌乱之间,护院们一哄而散,大户一家惨遭屠杀,徐炎极本有护主之心,奈何几个来回之间,学过的死活两路八母掌已经难以招架群攻,混乱之际地上翻滚几圈随手拾起一个包袱挡了一刀,闭眼装死,捡回小命。
四千里路过来,竟不觉气温有所上升,越是往南越是湿冷透骨,徐炎极仗着自己童子功夫好,丹田如火,粗布袍一件便走了多天的路。
那个救命包袱他也带于身上,里面是贵重衣物和些许通宝,徐炎极想着过了岭南,便可卖掉换钱,没想一路地广人稀。
身上作臭连连,他终究受不了,换上新衣,把臭衣物塞进了小榕树树体裂口内。
走了不到二里路,渐渐似是有了人烟,徐炎极经过一座小佛庙,庙门上有一匾额,有圆通二字,可门饰又不似是佛庙之物,门口有一破碑,碑文已经被人乱画,又遭岁月腐蚀,徐炎极蹲下细看,认得“德侔天地”、“道冠古今”,推得这庙本是孔庙。
唐朝贞观四年,太宗下诏:“天下学皆各立周、孔庙。”自此孔庙遍及各地。如此孔庙改佛庙,礼崩乐坏,见怪不怪。
出家人慈悲,徐炎极想求借宿一宿,便用门环扣于门面之上,作声求入。
“徐某路过此地,别无他求,求大师心慈,求宿圆通圣寺一晚!”
此小庙实在不大,徐炎极为仆多年,口上功夫了得,直接把小庙夸成大寺。
几次喊话,只有渺渺回音于空旷绕转,无人答应。
徐炎极本想离去,可是又不想再过一晚露宿风餐,虽然已经不再下雪,可是这南方晚上也是透骨之冻。
他拉起门环,门一拉便开,门上门钉锈迹斑斑,长二寸,见一寸,铺在门钉上的泥早已剥落,再无防火之用。
庙内昏暗,尽头入眼是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绢布画像,并无实物尊像。
画内观世音男相,并不同于后世的中性女相,且背部有一个摇曳生光的外圈。
观音下方是饿鬼和乞儿,他们张开两手等待,似乎要接受从结与愿印的两只手中落下的甘露和七宝。
徐炎极跟主人伴读伴游,见过不少庙内佛像,却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观音画像。虽然绢布破旧,可是色泽却鲜艳欲滴,尤其观世音背后光圈,与他浓密的青发,衬得栩栩如生。
他一时贪念图生,想走近把绢布拿下偷走。再走近些,发觉观音身后光圈并非光圈,而是由镶着眼睛的无数只手构成,背光内缘更有巨大的妙手,每一手或持物或结印,使尊像周围呈复杂的图形,形同光圈。
再看向观世音容貌,皮肤的颜色用橙色和肉色细心晕染,用赤或紫色描线,淡然又雍容。眉目如画,画又如人,人又似圣。挺鼻珠唇,生动柔和,双目则有如日月之光,摄人心魄。
徐炎极正想一手扯下绢布,突然留意到庙内一旁,有一团黑影。
他吓了一跳,立刻收手,喝斥道:“何人在此?”
又念及自己是不请自来,赔笑道:“是和尚大师吗?徐某在此请过。”
无人答应,徐炎极走近那边暗处。
一看清楚,他吓得捂嘴禁声。
只见一副棺木打开着,棺木上还插着尚未题字的明旌,棺木内有一具裸体男尸,不知为何,袭尸、饭含还未完成,便被抛弃在此,无人收敛。男尸面目狰狞扭曲,面目全非,似是死得痛苦,面容发紫,舌吐出,眼下垂,身上也有尸斑紫斑,可怖至极。
徐炎极立刻跪下拜倒,说道:“小…小奴…无心冒犯!求千古先贤莫要见怪!”
他一时心虚,忘了这里已然不是孔庙是佛庙,把男尸抬高身价,当做已故的贤者,他本是奴仆,换了一身死去主人的尊贵衣裳,可是这一张皇失措,又自称小奴了。
几下跪拜,见尸体无动静,一动不动,徐炎极长舒一口气,瘫坐冰冷地上。
“一路草木皆兵,也不知何时有獠奴狗辈突然把我杀了,唉…倒不如在此处躲起来算了…”
他喃喃自语,似是身心俱惫。
堂门本被他打开,外面北风吹进来穿堂而过,吹得那块观世音画像绢布訇然作响。
徐炎极抬头看去,绢布被风吹得凹凸扭曲,观世音仿佛目光如炬,看透他的贪婪,看透他的懦弱无能,弃主求活,嘴边一抹耻笑。
徐炎极心内一凉,叹了一句:“又贪又蠢,观音显灵降罪,我命休矣。”
绢布被吹得翻滚卷起,庙窗透光,刚好照在徐炎极身上,冰冷的手脚微微有点暖意。
徐炎极转向观音画像,又拜下磕头,心道:“我这等贪婪竖子,惹得大士污了眼目,今后定必吞刀刮肠,救人救苦救难。”
关上庙门,徐炎极又拜了一拜,门缝风声隐隐透出,似是有人在庙里轻笑呢喃。
不多时,路过一处夯土筑墙的土屋,坐北朝南,徐炎极敲门想讨水解渴,却无人答应,他只得推门而入,房顶用的油瓦,微微透光,内里俱是空室,不但无高桌低凳,连被褥也无,看来无人居住,可是墙体粉白,也不算得陈旧。
再到后院,有一简陋草亭,歪歪扭扭欲倒,徐炎极却喜极,只因院子内有一石井,他急忙用麻绳倒挂自己的竹筒,投入井中,捞起感觉份量不轻。
“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