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十五 丁忧否
京师传来陆炳病危的消息时,李彦直几乎就想北上,因为他实在担心妻子在那边扛不住。不过,作为朝廷大员,尤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李彦直却不是想进京就能进京的。
正担心着岳父的病情,不想福建老家又加急传来噩耗——李大树忽染急病,眼看是不能等了。
李彦直听到消息时,什么宏图伟业,权力斗争,在那一瞬全都忘了,脑子一片空白,当场失声呛了一下,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他此刻几乎就想不顾一切奔回老家去看李大树最有一面,可是他能调动十万大军,过手白银数以百万,一句话放出来就能影响东海、南海的经济格局,但此刻,一尽人子之孝这种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事,他却又偏偏做不到。
不过李彦直毕竟是在权力中心浸淫过的人,虽临大变,还是保持着一定的清醒,对风启蒋逸凡泣道:“我的心有些乱了,你们……你们帮我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心乱了的人,何止是他一个。风启和蒋逸凡都感事情有些棘手,风启担心的是大明的礼制,凡官员丧考,按例都要丁忧三年,文官集团对“孝”字的看重,甚至犹在“忠”之上,李彦直和士林此刻是联盟的关系,若他为了揽权不丁忧,整个文官集团都会对他侧目,一些正直大儒甚至可能与他断交,这对整个李系集团是极为不利的。可是要真丁忧嘛,眼下的形势晦暗难言,若李彦直闲居三年,天下会发生什么变局谁知道啊!
蒋逸凡却又有另外一层担忧,他心想:“我们就算想出了办法不让三舍丁忧,可三舍过得了自己感情那一关么?”
约数日后,北京方面也接到了消息,这时陈羽霆正在北京向户部述职——这是一个月前徐阶下了旨意,调主管市舶司总署的他来京阐述海关情况——这其实是徐阶在试探李彦直的动态 。当时徐元亮等人嘟哝说:“市舶司总署那是我们的生意啊,干嘛要跟朝廷说?”
但李彦直却支持陈羽霆北上,这就让徐阶心里有了底,知李彦直依然愿意维护北京中央的权威。
这是陈羽霆第一次来北京,不想就遇到这样的事情。
方钝在关税询问告一段落后,特地屏退其他人道:“陈兄,你是镇海侯的学生,对他应该比别人都了解,依你看,若李老员外真出了个三长两短,镇海侯会如何抉择?”
这个问题陈羽霆早就想过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就说:“都督是重感情的人,他就算不能马上回去侍奉病榻,事后也一定会回去尽孝的。”
方钝哦了一声,并不深信李彦直真会主动如此做,只是觉得在当前的形势下或者李彦直也只有退一退了。
“不过,这事来得可真不凑巧啊。”他想。
由于在开海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所以京城也有很多人不希望李彦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而且这些人大多都是实权派,这其中就有高拱。
在前一段时间对付诸王的过程中,高拱其实是扮演了幕后策划者的角色,徐阶的言行、李彦直的配合,几乎都有他的影子,本来他正为将诸王的气焰打压下去而暗中得意,心想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可将诸王铲平!卫所之改,使得这个帝国有了可用之兵,而藩王之弊一除,就算不计入东南海关的关税,中央的赋税收入只怕也能增加三四成——这是多出来的一大笔钱啊!有了这笔钱,不但京畿、三北边防可以重新整顿,就是夏言、曾铣所谋划而未果的“复套计划”也可推行!
高拱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幅壮丽画面:在南方,十万水师继续开拓东进南下,收取海外的财富;在北方,大明英勇的男儿则沿长城沿线步步北推,巩固上次击败俺答之后所取得的战果,将大明的北部疆域恢复到成祖全盛时期的状态!
但是这一切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乱了。
“这位老爷子啊,怎么……死得这么不对时候呢!”
这当然不是说出来的话,只是腹诽而已,但高拱觉得作为一个读书人,这样想也是不好的,只是还是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他想,那些藩王,还有那些蛰伏着的守旧臣工,此刻只怕正在暗中偷笑呢。
“不能让镇海侯在这个时候丁忧。”高拱心想:“可是从权的话,就不知徐阁老会怎么考虑。”
虽然李彦直若一定不肯卸任,要在军中披麻戴孝的话,文官们也奈何不了他,但高拱却不希望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作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分子,他是希望李彦直能够遵守文官集团的礼制行事,而不是靠着武力和礼制对着干。所以高拱所期待的结果是由北京方面来给李彦直一个继续留任的理由,这样才能避免文武发生对抗。
可惜天不从人愿,第二天上朝时,一直乖乖听话的朱载垕忽然问起“镇海侯之父”的病情来。
“这个……”徐阶虽知皇帝也必定忽然关心这个问题,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不过他还是很平静地回答:“虽然不好说不祥的话,但只怕是天年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