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十二 三进燕窝
陆小姐从客栈出来,直奔夏府,到了之后却被拦住,前门后门,皆不得入,直等到中午,才见乃父精神颓丧地出来,陆小姐叫道:“爹爹!”
陆炳满脸羞惭,见到女儿一愕,低了头,一窜钻进轿子里去了。陆小姐看不透吉凶,又不好问,也只好上轿,父女回到府中,陆炳在大砸东西,什么唐瓷宋器,什么苏字米画,糟蹋在他手里的不知有多少!阖府瑟瑟发抖,无人敢进去相劝。
直到房中的东西都被砸得差不多了,这时陆炳的两个儿子也回来了——他们是破晓时分就躲到城外去的,这时听说没事了才回来。
陆小姐就劝她兄弟进去安慰父亲,她兄弟都不愿去触这霉头,陆小姐无奈,只好自己捧了一碗燕窝,轻手轻脚地入内,捧上燕窝道:“爹爹……”
陆炳听到声音,也不管是谁,手一挥打翻了碗,溅了陆小姐一肩头,有几滴还溅到她脸上!火辣辣的十分疼痛!若换作平时,她或许就哭出来了,这时却忍住了,陆炳看了她一眼,却随即转过头去不说话。
这时满地的瓷器碎片,多一个破碗也不显什么,陆小姐便不收拾,出去又捧了一碗燕窝进来,跪地奉上。陆炳看看女儿脸上几点红红的烫痕迹,哼道:“不吃,出去!”手一抬又把燕窝打翻了,这次却注意了没打到女儿身上。
陆小姐见父亲的气消了不少,又出去捧了一碗燕窝进来,跪着哽咽道:“爹爹,你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怎么都好,先吃点东西吧,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陆炳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重重坐倒在椅子上,道:“甜的东西,我吃不下。”
陆小姐大喜,道:“那我去弄点咸的。”
陆炳道:“我想吃淡的。”
陆小姐道:“好,女儿去煮粥。”就去煮了一碗番麦粥捧进来。这番麦却也是李彦直所赠。
陆炳吃了半碗粥,心情才好了些,却道:“信知生儿恶,方晓生女好!”看着女儿,叹道:“这等好女儿,将来不知谁家有这福气。爹爹却舍不得了。”
陆小姐道:“那女儿不嫁人,一辈子侍奉爹爹。”
陆炳笑斥道:“说什么胡话!”一仰头,把剩下半碗粥都喝光了。
陆小姐见时机已到,就问:“爹爹,事情可平安了?”
陆炳脸上的表情僵了僵,随即咬牙切齿道:“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指着夏府大骂了起来,但骂声甚低,似乎害怕被夏言听见一般。
陆小姐琢磨乃父的破口大骂,渐渐就将事情的经过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陆炳究竟是官场老手,虽然这次去夏府犯了点错误,但他脸皮的厚度也还算够,人被逼到了绝处,就什么也不顾了,噗通一声在夏言面前跪下,可怜巴巴地求起情来,只差说:“夏阁老你要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之类的话了。这样一跪就是两个时辰!到了这份上,他陆炳哪里还像一个锦衣卫大头目?分明就如市井仆役一般,在求老爷开恩了!
人去到这份上,也真够犯贱了,而不声不响地就把陆炳这等人物折腾得如此,夏言之尊更是不言而喻——这可比杀了陆炳更显威风!
就在陆炳就快绝望,万念俱灰之时,夏言才站起来,挥手道:“去吧!别在这里跪着了!像个什么!”
陆炳仿佛临死之前吞到了一颗九转金丹,双手向上,叫道:“夏阁老,你答应了?”
夏言却只挥了挥手,没在说话,但陆炳已知道他是放过自己了,不敢再烦他,哈腰退了出来,但一到院子里,回想起方才的窘迫,登时羞愧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一路只是在想方才的种种耻辱模样不知是否被人看见,又在担心这等秘事被宣扬出去,若这样,以后自己在夏言面前还如何抬头做人?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是后悔,越想越是不甘!他是少年得志的人,威风了十几二十年,今日之事,实是生平未有之奇耻大辱!自此将夏言恨之入骨!
陆炳骂了好一阵,忽道:“对了,你怎么会进城来?还跑去夏府?”
陆小姐一边给父亲捶腿,一边道:“女儿担心爹爹,心想若有个不测,宁可陪爹爹到底,也不愿偷生。”
陆炳听得心下大慰,又听他女儿道:“但女儿也不甘如此束手就毙,所以又希望能想出个办法来,帮爹爹一把。”陆炳听到“不甘束手就毙”一句,笑道:“果然不愧是我陆炳的女儿!不过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这等事情,非你们女儿家能有办法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要请爹爹恕罪。”陆小姐道:“其实女儿昨晚是找一个人去了,希望他能帮帮忙,帮女儿谋划谋划。”
陆炳皱了皱眉头,问:“你找谁去?”
陆小姐道:“我找昨日到西山别苑去的那个李举人去了。”
若在半个时辰前,陆炳非发火不可,这时却是失笑道:“他一个小小的举子,能有多少能耐见识?帮得上忙?”轻轻在女儿的头上敲了一下,算是责怪,说道:“这事你可胡闹了!以后不许妄自再向外人泄露这等机密了!”心中就想着如何去叫这个举子莫乱说话。
却见陆小姐吐了吐舌头,道:“女儿买了个保票的,当时女儿还扣着他的人不放,并非一开始就和盘托出,而是一步步地试探他,看他能帮忙,才慢慢把话说开。”
陆炳笑道:“他能有什么话说?”
陆小姐道:“他的人倒也实在,当时他已经料到我们家出了麻烦,却还是连夜赶来见女儿,并未退缩。”
陆炳颔首道:“这倒难得,看来这小子有点野心胆色。”在他看来,那李哲此举乃是在赌博,要押一宝博自家的好感,以后好市恩。
陆小姐也不反驳,只道:“后来我和他把话说开了,就把事情实告诉他,他就给我讲论夏阁老的个性、志向,后来张管家说爹爹你带了金珠去夏府,他就连说要糟,跟着作了一番预测,推测爹爹和夏首辅见面的情况,却和爹爹刚才所说八九不离十。”
陆炳听到这里不由得一呆,道:“你说什么?他料到了我和夏言相见的情景?”
“是啊。”陆小姐便将当时李彦直的分析逐一转述,只瞒了李彦直对夏言的推崇之情,但从如何“借严世蕃之智”,到分析夏言如何才肯放过陆炳,几乎一句不漏,最后陆小姐道:“我听了他的分析后觉得有理,便赶到夏府想给爹爹提个醒,不过还好爹爹英明,也不用我们这些小的多事,自己就把事情摆平了。咦,爹爹,你怎么了?”
原来她这一番话,竟把陆炳听得整个人呆在那里。陆炳虽然已从夏府平安出来,但他当局者迷,对夏言一开始为何不纳金珠,最后为何又放过自己竟是不甚明了,这时听女儿转述李彦直的分析,再和当时的情景一印证,竟觉得丝丝入扣,不免出了把冷汗,暗叫侥幸,心想:“当时我有好几次差点就想拂袖而去,就到陛下跟前求情,现在看来幸亏不是如此,否则就算陛下肯保我,我也得脱一层皮!不似现在这般,虽然屈辱,却平安无事。”
这番后怕真是厉害,竟叫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问陆小姐道:“你方才这一番话,真是那个李哲自己想出来的?”
“这个自然。”陆小姐道:“他见到我之前,并不知道此事。见到我之后,也没机会问别人,自然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陆炳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口中道:“一个小小的举人,怎么有如此见识?”
陆小姐道:“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举人嘛!”
陆炳睨了女儿一眼,忽然笑了起来,道:“他有妻室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