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恩师
徐阶呵呵一笑,道:“也好。彦直。”说到这里他又举头望明月,道:“我的儿子若在跟前,此刻说不定也能和我说说话了……”
李彦直的历史学得不够好,如果他的历史学得够好就会知道,此刻的徐阶并无力量,说得刻薄一点,简直就是一只死老虎!
在不久之前,还是清高翰林的徐阶才明驳暗讽地将当朝首辅张璁数落了一顿,搞得首辅大人下不了台!张璁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当即利用他的职权要杀了徐阶,幸亏有几个老乡帮忙,才让徐阶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但他的前途却因此丢了,从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翰林院贬到这荒凉野僻的福建延平来!受到张璁怂恿的嘉靖皇帝甚至在柱子上刻了“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做官混到这份上,眼见是没希望了。而除了仕途不顺之外,徐阶这几年的家庭处境也极惨!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刚刚病死,而儿子许蟠当时尚在襁褓之中,家里只剩下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一个人的神经若是脆弱一点,在这样的多重打击之下说不定就疯了!
可徐阶没有,在这个人生谷底,他居然还抱着一点希望!所以他不但没骂皇帝的娘,还要“感恩遥戴北宸高”,因为他还想回去!回北京!回朝廷!尽管希望是渺茫的,但他还没有彻底放弃!
正因如此,他和已经放弃了的郑庆云、黄焯是不同的,正因如此,他对山野间的一个小童竟能听出他的诗境而欢喜,并记挂在心。
当然,这时的徐阶对李彦直也只是欣赏而已,毕竟,李彦直的皮相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纵然早慧,徐阶也并不奢望这样一个孩子能理解他的痛定思痛后的深刻领悟。只是他却不知道,李彦直此刻的心理年龄其实正与他相似,也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正因如此,两人虽然皮相忘年,但在气质上却甚是相投,月下饮着劣茶,谈点诗文,心情竟是出奇的畅快!
李彦直上一辈子所处的那个年代本来就是诗文末世,他本人又成天在商业策划上打滚,对诗文只是业余爱好,尽管来到这个世界后有一年多的恶补,可和徐阶这样的翰林比起来,其差距实不啻于两人皮相年龄的差距!山路间的只言片语能令徐阶吃惊者,在于李彦直的机敏与智慧,这时深谈下来,他的诗文功底就露了馅!
但在徐阶看来反而觉得正常,“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能够如此,已大不简单了!”因此但凡李彦直有不懂的,便出言指点,两人对答的语气,渐渐从忘年交变为师生,徐阶说话再不客气,直接便叫他的名字,李彦直则自称学生——这时他已从徐阶的言语中听出他曾中过探花,自己一个才通过县试的小童在探花大人面前自称学生那也是应有之义。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长谈,也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谈得不深。夜已三更,李彦直家太破陋,一家人挤着一张床,实在是无法招待徐阶,因此他便告辞了。临别之际,徐阶道:“彦直,你年纪虽小,但生性之聪明,为我生平仅见。只是有一句话,我得提醒你一下。“
李彦直忙道:“请先生指点。”
徐阶道:“我在尤溪时,曾在知县口中听过了你的言行,你的表现,颇为狂傲。你年纪幼小,率真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家见你是个孩子,多半还会欣赏你的大胆。不过我看你不但是早慧,甚至可说有些老成!既已参加过县试,将来想必是有意晋身仕途,若是如此,那就要记得要收敛!张狂二字,最是害人!这是我用仕途生命换来的教训,希望你能切记!”
李彦直上辈子是在商业公司卖脑力的人,出入那个地方的年轻人大多个性张扬,没在官场、国企之类的部门泡过便不知道韬晦的重要性!他纵然死过了一回,但觉醒后又没遇到过真正的挫折,这积习一时哪能就改掉的?其实这一点尤溪知县也已告诫过他,当时李彦直还不怎么当回事,今晚听徐阶再次点出他这个缺点,不免肃然领教,道:“谢谢先生指点,学生铭记在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