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两方彻底撕破脸,底下人也纷纷拉帮结派,其他人诸如秋夫人之流自然额手称庆,如老夫人之流只作壁上观,其他人担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一时府上乌烟瘴气。
直至一日李家来人,这场闹剧才落幕。
却说这边, 恰逢贺夫人也在严母处问安,听了人来报:“李家来人了。”严母忙说:“快请进来。”
来者是两个四十左右的执事媳妇,进了屋内磕头问安。严母叫人起来,向底下人说笑道:“瞧瞧, 还是书香门户的知礼周到。”两人忙道:“老祖宗说笑了。”
贺夫人道:“可不是, 从我那媳妇身上就能窥见一二了, 那模样礼节, 全府上下合起来都比不过她一个。”听了这话, 屋里安静了一瞬, 老太太只作什么也不知晓,歪坐在榻上面上带笑, 其余下人不敢多言,眼观鼻子口观心地袖手站着, 李家来的两人听这话重了些, 对视一眼, 笑道:“太太过谦了。”其余的话一句也不多说。
众人又说了几回闲话,说到了正事上头。严母问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们来是?”两个媳妇垂首道:“家里头老太太染了风寒,卧在床上, 白天昼夜都念着六姑娘的名儿。”说到这儿,两人擦了擦眼泪。严母道:“阿弥陀佛, 亲家是个吃斋念佛有善心的,前几年我们走动的时候还见过, 怎就病倒了,你们快去接婠姐儿回去给她瞧瞧, 心病没了,也会好三成。”两媳妇听了, 忙跪下磕头谢恩。
严母想了想道:“本来应该是叫他们夫妻两一起去的,只是不巧,昌哥儿外出访友去了,十天半个月没法回来。”两人忙道:“接了姑娘回就是天大的恩德了。”说罢,退出去了。
两人走后,严母让周围下人出去,端起茶碗,掀了掀眼皮子瞧了贺夫人一眼:“没得这般丢脸的,闹得人娘家都来接了。想逞威风也不瞧瞧人家背靠的是谁,眼皮子浅的东西,莫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就这么忍不住?日后昌哥儿得了功名由你闹去,现今要是一个不好,碍了昌哥儿前程,看我不休了你。”
贺夫人听了这话,面皮子火辣辣地疼,心里又怒又恨,她面上勉强笑笑,回道:“我知了。”严母道:“知道了就回去罢,捡些药材珍物送人回去,面子作好看些。”贺夫人心里一面咒骂严母老不死的,一面咒骂李婠害人精,点头出去了。
这里李婠得了李家有人来的消息,随两个媳妇回了李府,一入府径直进老太太院里。夏嬷嬷掀开帘子迎上来:“姑娘。”李婠道:”嬷嬷,祖母她可还好?”夏嬷嬷一面引着人进屋,一面笑道:“好着了,那边府上闹着不可开交,家里都知晓了。老太太才一听说,就急着叫人去接你。”李婠心中半信半疑,只笑了笑,没发话。
两人进了小佛堂,见着李婠祖母正闭目在佛前拨弄念珠。等了一盏茶功夫,老太太礼佛毕,在李婠搀扶下起身坐到榻上。李婠行礼,老太太指了指旁边矮凳,道:“坐罢。”李婠依言坐下。夏嬷嬷端了茶来,后又退下。
老太太见着李婠垂首坐在下头,脸色蜡黄,敷粉也遮不住的疲惫,心中又愧又怜,叹气说道:“也怪你命不好。”李婠眼眸沉沉,没应声。老太太见她不抬头也不说话,心中就有几分不受用,只思及她那个难缠的婆婆,说道:“如今木已成舟,也别怨天尤人了。那昌哥儿瞧着相貌人品也不俗,就是那婆婆不是个大气的,也算是桩好姻缘了,好好过日子罢。”李婠木着脸点点头。
老太太见了,一股怒气涌上头,厉声问道:“丧着个脸给谁看?”李婠冷道:“怪只怪我命不好,爹妈给我生了张不爱笑的脸。”
老太太见她这模样就知她还在怨人,心里认定这孙女与她是离了心,闭眼说道:“我晓得你在怨恨我,这也是为了整个李家。没有了李家,谁能给你撑腰?你当你婆婆能让你顶嘴是看着谁面上?寻常家没个权势的媳妇早早叫人打死了。背后有人,人家好歹能敬着你几分。”
李婠面上冷凝,睁着眼睛由着眼泪顺着脸落下,口内冷道:“那多谢了。多谢养我十多年将我卖了,又多谢你们撑腰,没让人将我打死。”老太太睁开眼,吸了口气道:“你年纪小,没甚见识。日后就晓得厉害了。”李婠道:“叫我再说些老生常谈的话也没甚么意思。若没其他要事,我便回去了。”接着顿了顿,低声叫了声:“祖母。”
老太太道:”慢着。“又缓了缓气,说道:“近来家里头为了添你大伯那个窟窿,日子也不好过,卖了铺子,有些人手空出来。家里头听说你开了个坊子,这也算是李家的产业了,看能不能插些人手进去,一来这毕竟是自家的生意,用自己的人手也妥帖些,二来也有李家撑腰,生意好做些。三来也是为你好,少操劳些,养养身子,在后院添个子女立住脚。你虽是个聪明的,但女人要安身立命,一是看夫家,再看自个儿肚皮,三是看自个儿的儿子,这些才是可以傍身的。”
李婠心说:面上说是为我好,实则是要趴在我身上吸血,还说什么生儿子安身立命,没得好笑。遂问道:“这是大伯的主意?”老太太冷道:“别管是哪个的主意,只说你应不应罢。”李婠起身说:“若是谈生意,我便是织坊的大东家。叫主事人来和我商议罢!不奉陪了!”说罢,行礼出去了。
老太太见了,将桌上佛珠砸出去,气得直喘气,骂道:“孽障、孽障。”夏嬷嬷在外头先是见李婠冷着脸走了,正要上前问,又听见屋里动静,进屋一看,满地的佛珠,她急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又是怎么了?”
老太太道:“她翅膀硬了,不晓天高地厚。日后她有个什么信儿,是好是坏也不必递到我跟前,更不许人去看她。”夏嬷嬷道:“这是什么话,她是您亲孙女不是?这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老太太摇摇头:“也是个养不熟的。”任凭劝说也不改口。
却说这边,李婠才穿过园子,就见梅儿慌慌张张跑来,喊道:”二奶奶,大奶奶肚痛发作,怕是不好了,正叫各房人过去。“李婠说道:”我记着还有些日子。“梅儿凑过去,悄声说道:“下头人都在说,是永哥儿把人推倒的。”李婠点点头,命跟在后头的几个小丫头先回屋,自己带了梅儿往段馨院里去。
到了院里,李婠见众人在外屋里等着信儿。榻上坐着严母,左右两侧圈椅分别坐着贺、秋两位夫人,陈惠、陈茯与贺家两姊妹站在贺夫人身后,屋外一个婆子抱着嚎啕大哭的永哥儿,家里头男人一个没来。隔了屏风,段馨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口中痛呼,两个稳婆直呼:“快烧热水。”又喊:“快端些红糖水来。”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手里忙个不停。这会儿正乱着,李婠走进屋中,一一行礼问安,后垂首立在贺夫人后头。
严母问:“现在如何了?”一个稳婆拜倒,严母道:“现在还跪什么,我那曾孙到底如何了?”那稳婆道:“开了八指,全开怕要些时日。胎儿太大了,大奶奶体弱,一直没力气生。”严母恨道:“好吃好喝供着,生个孩子到没力气了,那胎儿怎么样?”那稳婆犹豫着说道:“胎儿头大,大奶奶骨盆又小,怕是难两全。”
秋夫人听了惊道:“难两全是说母子只能活一个?”那稳婆点点头。严母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流泪道:“我家是个人丁单薄的,家里头姬妾丫鬟不知添了多少,没一个开花结果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了,又说不行了。”她闭了闭眼睛,说道:“也是馨丫头没福气。”
那稳婆小心抬头问:“那是?” 严母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生下后就抱到我那儿去罢,我亲自照看。”秋夫人强笑道:“老祖宗,这孩子我照看——”话还未说话,严母冷哼一声:“瞧瞧你们那房,大的小的,哪个有心肠?你生养的两个,远哥儿自己媳妇难产,自个儿还在外头找粉头取乐,芸姐儿待嫁,又嫌血腥味大,怕冲撞了,也没见露过面。”这话说得秋夫人垂下头。
李婠这天先听了段劳什子安身立命的话,又见这家人如此混沌不堪,是非不明,心中愤懑,她见那稳婆要走,冷不丁地出声:“慢着。”
那婆子忙站住。贺夫人见状,冷声道:“这有你说话的地方?”李婠没理人,强压住心中怒气,缓声劝道:“老祖宗,嫂嫂这般人物,全府上下没一个说不好的,后头又有几十年光景要过,怎么忍心轻飘飘地让她折在这儿,那胎儿还在腹中,魂魄不全,孰轻孰重?日后嫂嫂定还会有子的,也不急这一时。”
严母瞧了她一眼,说道:“你是个有反骨的,世情这般,你偏偏要反过来说,但任凭你说出个花来,这府上的香火也不能断在我手上。”
李婠冷道:“香火?老祖宗姓严,大太太姓秋,太太姓贺,这延续的是哪门子的香火?是严家、秋家、贺家的?说劳什子延续香火的糊涂话来!不过是草菅人命罢了!”严母被气得双眼发花,怒道:“既然不认自个儿是陈家人,就滚出去罢!”
李婠冷道:“求之不得!但今日若有哪个要害她性命,明日我便去击鼓鸣冤,衙门却是不管的,我只闹个天翻地覆罢,让人瞧瞧这方寸大的地方,有多少阴私鬼计!”严母喝道:“你敢!”李婠道:“那就瞧着我敢不敢罢!”
厅上人个个屏气凝神,无人说话。这时,秋夫人站起来帮严母顺了顺气,道:“老祖宗,她年纪小不知事,尽会说些糊涂话,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这说着,又见一个丫头转过屏风来说:“大奶奶请二奶奶进屋说话。”秋夫人忙拉着李婠将人送到屏风后,说道:“馨姐儿怕是有话与你说,快去罢。”
屋内满是血腥味,段馨大着肚子躺在床上,面色雪白,奄奄一息,她瞧见李婠,流着泪,痛得说不出话来。李婠上前帮她擦擦汗,说道:“你别怕,我定会救你。”
段馨摇摇头,断断续续地道:“婠姐儿,刚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多谢你为我着想。只我是个没福气,能为家里头添个香火,也当时给自己积德了。”
李婠听了这话,只觉晴天一响雷打在头顶,她僵着脸说道:“这香火,日后再添也是行的。”段馨道:“怀着这一个也是千难万难了,只怪我命不好罢。”李婠道:“别多想,哪有什么命不命。”段馨摇摇头,哭道:“只怪我命不好罢。”
却说段馨那番话, 早有多嘴的丫头传到了屏风外头。贺夫人见李婠出来,讥笑道:”瞧,救世军吃败仗回来了。说一大堆,衬得我们多冷血恶毒, 显得自己多能耐、仁慈似的, 只可惜人家不领情。”
上头的老太太心里也痛快, 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底下丫鬟婆子或是讽刺地看着, 或者三三两两作堆, 指着李婠小声嘲讽。李婠一一看过去,众人避开她目光, 呐呐不敢言语了。
秋夫人见了,喝道:“臊皮臊脸地东西, 还敢指着主子说笑了!还不快去烧水帮忙, 由不得你们在这儿游手好闲的!”听了这话, 众人如鸟兽一散,走开了。
屋内安静下来, 只余屋外永哥儿隐隐约约地哭声。秋夫人一面拉着李婠出屋,一面说道:“我正有事托付你。一来馨姐儿正躺着, 我走不开身,二来, 要是有个万一,永哥儿年纪小, 魂弱,又禁不住, 我家的芸姐儿也是个冷心肠的,其他的姑娘小姐又不知事, 算来算去也只有请你帮我照看下永哥儿了。”
李婠知晓秋夫人在帮她解围,顺从地点点头,走时福了福身:“多谢太太。”秋夫人道:“去罢。”说着又看天色全黑了,李婠只带了个梅儿一个丫头,没拿灯具,招来两个婆子:“去找两盏灯来,你们送人回去。”见人走后进屋去。
刚出仪门,只见夏菱提着灯候在门口。夏菱快步上前,先将李婠周身打量一番,念了句佛,说道:“好在人还全乎。”李婠笑道:“这又是什么话。”夏菱只说:“你的‘英勇’全府都传遍了,我几个听着心惊胆战,多的也不求,只求你人全乎便好了。”说着,又与后跟着的两个婆子说:“天黑了,这一来一回院门也落锁了,两位妈妈提着一盏灯回去歇着罢。”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人将手中灯具递给菊儿,预备退下。
不想永哥儿大哭起来:“不许走,走了谁给我当马骑。”夏菱道:“抱着你的奶妈子不是人?”永哥儿道:“不够、不够,老爷说了,骑马和骑人一样,要骑好多个才是男人。”夏菱听了涨得双颊通红,她啐了一口:“呸,遭瘟的下作东西,什么话都拿来教人!”
李婠对立在原地的两个婆子说道:“先回去罢。”两人闻言走了。永哥儿见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直流:“我的马、我的马。”李婠只当听不见,由人嚎天喊地也不理。
偏生这永哥儿虽纤弱,确是性子执拗,加之平日秋夫人要星星不摘月亮的,纵得人越发偏执,要万事都顺着他心意才好。于是一路哭嚎,嗓子哑了也不见他停。半路上,只听那奶娘急呼:“不好了,永哥儿哭厥过去了。”
李婠转头一瞧,永哥儿软软地趴在奶娘身上,翻着白眼,不停抽搐。这下,几人都慌了神,夏菱忙道:“快掐人中试试!”慌慌张张一通忙活,才见着人悠悠醒了。永哥儿一醒,张嘴就要哭,李婠叹了口气,问道:“你道如何?”永哥儿抽噎着说:“要那两个婆子回来。”李婠道:“换一个。”
永哥儿眼睛一转,指着李婠说道:“那我要你抱我。”夏菱道:“我来抱罢。”说着伸手去接,永哥儿一面推拒,一面嚎哭道:“我不、你好丑,要最漂亮的抱我。”李婠无法,将人接过。永哥儿趴在李婠肩上,慢慢止住了抽噎,过了会儿他说道:“你这个人好奇怪阿。”他见李婠没理他,说道:“你不和我说话,我就要哭了。”
李婠叹了口气,心说:倒是接了个烫手山芋,问他:“怎么奇怪了?”等了一会儿,李婠没听见声,转头一瞧,却见人闭着眼睡过去了。一时,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