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却不料隔天就有下人上门,说是府上老祖宗要不好了,着人来叫她去见最后一面。初得消息时,她面色发白,几乎站立不住,心急如焚地往府邸赶,一路上脑海里盘旋着几个大字,怎会如此?
到此处,李婠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从书案走到窗前,窗外风光正好,海棠花开正艳。
与那日截然不同。
昏闷的房里燃着沉香,屋外跪满丫鬟小厮,如丧考批,屋内人影幢幢,众伯父伯父,堂姐堂兄,侄子侄女站在床前。这时,老太太已一一说完遗留之言,只留下李婠未见。
“六姑娘来了。”
“是六姑娘,老祖宗一直等着您呢。”
一婆子把她拉到床前。
“婠姐儿。”
“祖母。”还未说出话,眼泪就往下流。
“如今见着你,我就安心了,”老太太缓了口气,气色红润起来,人也精神了三分,明眼人一见便知是回光返照。她拉着李婠手说,“这一大家子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幼年双亲俱亡,无人照看,及笄嫁人,又遇着个狠心夫郎,如今孑然一身,我儿命苦啊。”
“祖母,虽是这般,但我上有祖母叔伯疼爱,左右有兄弟姐妹扶持,自个儿也能操持家事,立足当下,人生虽有憾却无怨也。”
“我知你心思敏捷,聪慧不输男儿半分,可——”话还未完,一阵咳嗽声响起,李婠连忙帮着顺气,好歹是缓过来了。“可这世道就是这般,女子多艰。我知你自己能关起门来过日子,可流言蜚语太多,刺伤的不止你我,还有你一众姐妹。”
“婠姐儿,让你嫁与那赵承望你可怨我?此事我内心难安,怕是黄泉路上也羞于见你父亲。可我不想你百年之后独生一人,那书生是我精挑细选,情深之人,不会怠慢与你,你日后也不孤单,有个伴儿。闭眼之前能见你有个归宿,我也是了了一桩心事,也可瞑目了。”接着,她又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李婠顿时觉得那只紧紧抓住她的手重若千金,一直把她往地狱里坠,还不等她答,那手就一松,耳边想起多声惊呼。
老太太眼一闭,就去了。
四下哭喊声一片。
“祖母——祖母,我应了、我应了,别抛下我,祖母——”李婠大哭。这时,她方觉,虽她祖母对她的好掺杂着别的,但她这一世血亲中,真正待她好的人一个也不剩了。
“姑娘、姑娘,几位小姐来了。”春慧打帘,冬清伴着一群华服小姐进屋。
打头的人头上斜插一孔雀挂玉珠钗,珊瑚色缬褶裙上挂了个如意堆绣香囊,腕上戴着一对翠玉镯。一双眉蔬目朗的丹凤眼,菱口红唇,尽善尽美。另外三位着黛绿、冷黄、湛青罗衫,头戴珠钗,相貌上佳,一人恬雅柔弱、温婉可人,一人礼节周到,举止皆雅,另一人眉眼灵动,古灵精怪。
未进门就听见打头的人高声说:“这回可是我说对了,小妹指定在书房。”
李婠转头便见大堂姐李嫦,李娟、李姝、李妍四个姐妹并着各自丫鬟婆子前来,忙上前招呼,“今儿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了,你们怎么一起来寻我?”一面说,一面引她们在暖阁坐下。
“我们前些日里都在禧乐园聚,成日里不是品茶焚香,就是赏花赏月的,好生无聊。今儿我可巧得了个京里的稀奇玩意儿,得大伙儿一起吃才热闹。你这儿东北角地方大,又有个小厨房,我们就来了。”李姝脆声说道。
边说着,春慧带着瑞珠、绿阑两人奉上装有时令鲜果的冰盘,各色冷饮,诸如杨梅渴水、绿豆水、椰子水等,秋灵则带着趣儿在房间四角的如意盘里多加了些冰。
李嫦端着椰子水喝了一口,说道:“喝口椰子水,着实凉快了不少。” “不算凉快,今日小妹这地儿可要热闹起来了。”李姝打趣说道。
李婠笑着接话:“不怕他热闹,就怕他不热闹。但这个热闹又是怎么一个热闹法?稀奇玩意儿是怎么个稀奇法?”
“这是我前日子得到的一个新鲜吃法,是京里才兴的,先备汤,老母鸡、羊棒子骨、鸭架、牛骨各一,当归白芷,党参大枣,生姜枸杞大葱适量,备好了都装瓮里熬上一日,在准备些牛羊肉薄片,丸子、排骨、酥肉、豆腐、粉条,各色时令蔬菜,这便齐活了,要吃时,就用小炉炜着,自己下菜,再备些芝麻酱料蘸着吃就成。”李姝描绘起来。
在一旁的李娟、李妍细细听着,并不随意插话,听到此处,各自说道:“这吃法倒是新奇,不过听起来到适合隆冬吃。”“夏日炎热,有个暖炉岂不更热?”
“对喽,这就是为何我们都来寻小妹。夏日里,在冰房里吃暖锅,与冬日头,在暖房里喝冷饮,这岂不是人生两大快事?快快快,你们跟桩子样的杵着干嘛,快把我带的汤品、暖锅拿去善厅置办起来。”李姝说道。
李婠道:“膳厅小,不能宽坐,外面日头又毒,还是摆在厅堂吧。我身边的柳妈妈前日染了风寒,下面没个主事儿人,我看暂且这院里不拘大小丫头婆子,并小厨房那边的妈妈,都暂且听姝姐的身边人的罢。”话音刚落,众人齐声应是,各自忙活开来。
期间美味自是不必赘述,一阵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丫鬟婆子上前奉上茶盏,帕子,又把残羹冷炙,桌椅杯盘一一撤下,留下几姐妹闲话家常。
丫鬟婆子走后,几人喝茶消食,你一言我一语,聊些时下趣事异闻、才新的衣钗花样,倒也快活,只是最后又聊到了府上近期最大的一件事儿,宁哥儿的婚事,众人皆默然不开口。
谈起这桩喜事,李姝原本活泛的性子也沉寂下来,她放下茶盏,重重叹了口气,有些赌气的开口:“连姐儿有甚不好,府上谁不夸她一句蕙质兰心?只二太太好狠的心,偏生把两人拆开,做棒打鸳鸯的恶事。”
李姝所说的连姐儿便是老太太娘家兄弟的孙侄女儿顾连衣,因家道中落,无以为继,她老子娘便送她来老太太膝下教养,平日里,吃穿住行皆同众小姐一样,几人最是亲厚不过。年岁大后,与府里二公子李康宁私下来往,两人情丝暗许。没成想,二太太知晓后,转身求了老太太,把顾连衣许给了外地一中下县尉之子,又转身给宁哥儿定下上都护府司马程家大房次女程韶仪,生生把这对鸳鸯拆散了。
平日里,李姝一声声“嫂子”叫得最勤,此番事一出,着实让她恼恨。“我是真真以为有情人能终成眷属的。这下太太如愿了,两人各在一处,二哥哥成天喝得烂醉如泥从外面回来,连姐儿也远嫁外地,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说着更是气不过,手在桌上重重的拍了两下。
“可别,仔细手。”一旁的李妍忙放下茶盏温声劝慰。连姐儿平日子和她的关系要好过其他人三分,如今说嫁就嫁的,她心里也难受,但这样抱怨的话姝姐儿能言,她却不能说出口。二太太何氏只一子一女,女儿便是口含埋怨的李姝,另一便是被棒打鸳鸯的李康宁,她则是府上二老爷李自仁妾室秦氏所出。
李婠心中暗想,依梦中情形,连姐儿所嫁中下县尉三子在学业、官场并无建树,临到头也只是个县丞,但为人中正,爱重妻儿,人品上佳,是个极好的丈夫人选,且连姐儿婆母和善,家风也清明,十分美满。遂并不言语。
李嫦顺着她劝慰了两句。只一直不怎么开口的李娟轻轻地说道:“照我说,这原本就不对的。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如此本就惹人诟病,这事儿从根子上就歪了,岂能结出好果?现宁哥儿与程家大房次女许下婚事,才是去邪归正了。”娟姐儿姨娘康氏乃秀才之女,为人恪守本分,礼节大过天,是一等一的规矩人,她教养子女便也如此,平日里也读的也是些《女戒》《女训》的书。
李姝听后也反驳不出来,可这话听着却让她心理难受。她看了眼李妍,见她低眉不语,怕是默认,心里又一阵不适。就在此时,只听李婠直言道:“这事儿我也不敢擅言对错是非,不过想评上几句。一则圣人亦有七情六欲,连姐儿宁哥儿两人虽情丝暗许,但也发乎于情,止乎于理,并未做甚不堪之事,怎会惹人诟病?二则,只听冰人三言两语,只看小像几笔,岂能真正知晓对方人品相貌?此等盲婚哑嫁,说成是去邪归正,我亦不敢苟同。”
“小妹好厉的嘴,说是不敢善言对错,但句句都是歪理。但你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李娟皱眉说道。
“呵,自古?自古如此,便对吗?我所言,哪句不是理?既然是理,为何世人不尊理?”
“罢了罢了,你们两人怎么又拌起嘴来了,仔细伤了姐妹和气。”李嫦出声打断,“事既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就在此时,外屋下人拿着长杆挂起竹灯,冬清进屋不敢打扰,远远地行了一礼,左手拿着一红烛,右手作捧心状护在火苗旁,待得了应许后,往四角铜制花纹灯座处点亮了灯芯,又把祥云镂空灯罩盖上,复默默行礼下去了。
李嫦方觉天色已晚,朝着李娟、李姝、李妍三人方向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十五还要早起去向老太太请安,我们便先回,留小妹好生休息才是。”其余三人点头应是。
三人走后,李婠又听了夏菱回禀,处理了院中些许杂事,便入睡了。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鸡鸣未过三声,隔间外小床上的夏菱轻手轻脚的起来,披了外衣,手脚麻利的打理好自己,点了灯去唤李婠起床。
门外站着秋灵、冬清以及瑞珠、绿阑、趣儿等大大小小四五个丫鬟,或是捧青盐、清茶,或者捧面巾、铜盆等事物,待开了门,秋灵、冬清两人进去,三人各司其职,动作麻利,整理内务,伺候主子刷牙洗脸,穿衣打扮。李婠夜里梦多,天又太热,早上醒来脸色不好,遂道:“胭脂涂深些,那什劳子粉就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