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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今宵花似雪middot;

 

因突发的刺客事件,花如雪一路亲自护送完颜雍回宫。

瞧着浩荡车队平安驶进皇城,莫如歌举袖擦汗,长长地舒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总算落回原地。

回头望向垂手静思的锦衣女子,莫清歌嗫嚅着提醒:“宫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有件事尚需我去处理。”花如雪依旧不肯抬头,垂眼望着露在锦袍裹边外的淡黄鞋面,不知在想什么地随口吩咐“你先回水月宫去吧。”

“宫主一个人?”

莫清歌不禁诧异。虽知今日出了天子遇刺的大事,身为水月宫主花如雪不可能置身事外。而自己也不该多加过问。但念及花如雪的伤势,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一时间竟把疑问脱口而出。

“苇八会留下帮我。”

花如雪看似不经意地眼波一转,波澜不兴的眸光驻留在一脸担心的青年身上,一字一句,像要把接下来的话打入他心底般,清楚明白地告诉他:“我只是受了点擦伤。你无须介意,回去以后,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听懂了吗?”

她的声音本已沉柔若水,此刻压低声线,更是溢出空谷深潭清冽迂回的泠泠澈透,空旷幽静却又雾障丛生,阻隔他人窥伺其心意的可能。

莫清歌握紧双拳,看着两个不同却相似的背影,一个稳健,一个宁静,一前一后自视线中渐行渐远,摇曳于浓艳暮色间的影子终究被夕照拖成一线。心里像有小虫在不停噬咬,说不出的郁闷。

被复杂的心绪重重包裹,作茧自缚的人独自驾车,扬鞭撕裂自头顶逼来灼烈渐迫的霞光,却挥不去心头一抹忧郁的重彩。

水月宫的总部并不像一般武林教派,或是临山而建凭借奇峰妙角搭出直登天梯的盘旋九霄、或是挖地三尺掘一个幽深广邃避人耳目的地下广寒。没有奇门遁甲八卦阵布下把守层层机关,也没有奇花异草造就天然雾瘴沼泽毒气弹。它大大方方地建在中都近郊,周边十里水田尽是旗下产业。

琉璃覆瓦,青石为墙,门口只缺一对石狮,不然就像足了燕梁画栋的堂皇王府富贵家宅。

另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绕宅而筑的围墙。比普通建筑均高出一截,倚墙栽就的千株碧罗更是如烟如雾将内部光景作重重封锁。

即使站在中都城内最高的酒楼向内探望,也只能见到青树斜挥丝线织就的一片迷蒙。而这,或许就是唯一符合它掌管金国武林同时也是护国圣教理应俱备的神秘之处吧。

一路驱车行过水田,地里干活的农人皆是水月宫的佃户,见到绣有水月宫标志的马车,纷纷停下农活,驻足观望。年青的农家少年对驶过的车子以及驾车的人投去毫不避讳的羡意。

莫清歌百无聊赖地低着头,心清如雪,很明白他们羡慕的并非自己,而是如今这身衣袍,或者说衣角某个标志所代表的背景。

青青禾苗在道旁一望无际地恣意增长,心底却尽是一片空虚的迷茫。

水月宫的侍卫,在中原只能算是一个笑话的名词,但到了繁华的中都,就成为值得敬重的身份。

水月宫主的名号是否也是如此呢

是不是每个名字背后的含义都并不能代表真实的自己。

绰约的白梨纷然开放,如某个女子挑眉微笑的样子。

迎面扑来的花香,昭示他已驶入水月宫的大门。

俏生生的乌羽,正如风吹荷叶,轻盈娉婷地朝车子迎来。

她腰间围了条绿丝罗,系着圈金铃铛,走起路来丁冬丁冬甚是好听,并不看莫清歌,只向帘内笑说:“宫主回来得比预计晚呢。那小气皇帝有请您吃饭”

未尽的言辞随车帘挑起的动作,被切断般地戛然而止。

莫清歌略带尴尬地对上乌羽瞪得更圆的眼珠。

“宫主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偏过头不敢看乌羽忖疑的目光。

“那你为什么回来!”乌羽板起面孔,咬牙切齿地拎起莫清歌的衣襟“什么叫贴身近卫你不懂吗?就是保镖嘛!你要时刻待在宫主身边才对呀,哼,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笨手笨脚,让宫主觉得碍眼,才被赶回来是不是?”随着眼前放大的丽颜,手指不客气地戳上他的脑门。

陡然充塞鼻翼的香气分不清是水月宫四下种植的梨花还是来自面前正咬牙迫近的少女,莫清歌的脸不觉腾升两片红晕,一时间头昏脑涨,乌羽究竟说了什么他半句也没有听清。

见他这样子,乌羽狐疑地皱皱鼻子,天上燃烧正艳的暮云倏忽飞上她鼓涨的脸,猛地放开他的衣服,乌羽甩着手连退数步,又羞又恼,急不可待地训斥:“莫清歌!你在想什么啊!”跺了跺脚,少女格外漆黑的头发划出一道流光,转身就走。

莫清歌却心念一动,蓦地抓住她飞扬如蝶翼的衣角。

“乌羽姑娘”

少女回嗔作喜,盈盈墨瞳飘上少年因情急而涨红的脸孔“什么事?”这一声,却唤得又软又柔,完全没有了适才的架势。

“其实宫主受了伤!”可惜不解风情的人心心念念地记挂着花如雪的伤势。

“哎?”乌羽神情大变,眸中蹿起一丝星火,旋即强行镇静“宫主身手高强!怎会轻易受伤,休要胡言乱语!”

“是真的。今天为了保护皇上所以”莫清歌急切地解释。他想,纵然花如雪命令他不得将此事说与旁人。但乌羽是花如雪一直带在身边的至信之人。应该让她知道才是。

说到底,他终究不放心花如雪的伤势虽然无法得知花如雪此刻究竟去了哪里,但乌羽一定是知道的。让乌羽来保护受伤的宫主,就是此刻盘踞在莫清歌脑内唯一的念头。

“宫主她伤得很重吗?”乌羽挑了挑眉,半信半疑地问。

“宫主说,只是擦伤”莫清歌不敢随便乱说“但是”

“但是你觉得很重?”乌羽怪异地盯着他的脸。

莫清歌自觉无用地低下头,颓然回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虽然宫主很强悍,虽然她一直微笑而立,神情自若衣带当风。但是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她是很痛的感觉呢

那四把剑,分明有两柄刺入她的肩膊,自己亲眼所见,那剑的去势有多急,没入得有多深,恐怕已伤及骨骼。但那个骄傲的女子却声称,只是擦伤而已。他知道他的身份立场不容质疑反驳,甚至,连担心的资格也没有。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不仅是因为陪在她身边却没能保护她而惭愧更多的是,莫清歌明白,在受伤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不需要、不渴望、有人去关怀的。

即便她是水月宫主花如雪。那傲而不嚣卓然华美宛如一席梦境的女子

灰瓦青砖的院落内,长有数棵开着白花的树。

深蓝夜幕的衬托里,白色花瓣的边沿渲染了一层透明的微光。月亮般皎洁纯净。随风飘落的花叶,萦风飞舞,像自月亮上掉落的无数碎片

身长玉立的女子仿佛隐没于暗中。

冒着地热的温泉位于院落中心,蒙蒙水雾飘渺升腾,即使面对面,也只能看到她淡漠深沉的眼。

而扑面袭来的究竟是某种花草醉人的香气,还是这个女子发上传来的幽香呢

“其实,宫主你伤得很重吧。”

站在一旁负责守护的人一挥手,将飘落手中的花瓣甩入灼热的水中。

“嗯”花如雪垂睫应答,将赤裸的足悄悄探入,试了试泉水的温度“如果不重,就不用带你来了。”

事实上,没有苇八抱着她来,她怀疑自己早就倒在了半路。

“为何不回水月宫?”

男子一边蹙眉问着,一边背转过身。仰头看的不知是梢头轻颤如蝶的梨花,还是隐匿云中的月亮。

花如雪无声而笑,掬起一把灼烫的水,泼到自己受伤的肩膀作消毒。

“理由?我受了伤这就是理由。”痛得发出“嘶”的一声,她咬牙忍住。

“所以才更要回去,那里比较安全不是吗?”他指责性的回眸,却与她正撩起的视线相遇。

“比较安全?”花如雪诧异了一刹,旋即哂然一笑:“苇八,你且说说,水月宫是个什么地方?”

“大金国的圣教,半壁武林的统领,皇帝的从属,掌控金国境内大半商业运输命脉的商业总长”

花如雪径自截断他道:“还是个活动的大诱饵!”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仿佛嵌入冰片,散发出无端的寒冷,借此封冻住心中不欲为人所知的寂寞。

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她不可以回她的家。

只因为她的“家”是为了保护当今天子完颜雍而设立的一个障眼法。

不管行刺、打探,心怀不轨、有所图谋不管是间谍、细作,朝廷阴谋、江湖霜月一切一切,都会先冲着那座堂皇华美的水月宫而来,而她,就是首当其冲要被对付的那个

风吹过,有片刻的失神,她忽问:“苇八,你看过那站在田里不管风再大也不允许休憩片刻的稻草人吗?”

女子轻柔若风的话语,突然造成一袭震荡而来的幻境。

金黄的麦田,迎风饱满的麦穗,圆紫的落日,清澈的溪流、绿色的风,淡紫的花,有谁正向他跑来发出串串银铃般地笑

苇八扶住骤然仿佛炸裂开来的头,无意识地呢喃出:“好痛。”

“你也受伤了吗?”

冰凉的手随即覆盖他的额角,耳边传来的声音有着再也无法借由冰冷口吻隐藏的关切与温柔。

他睁开颤动的睫毛,望向花如雪柔和的面孔。是的,这里才是现实,并非打扰他的梦境。

“没有”向后一闪,他避开她的手“我只是只是”笨拙的想着措辞,他喃喃地说:“只是在想你说的稻草人”

缩回因他的闪躲而停滞空中的手指,花如雪低下头,暴露在水面上只穿着单衣的身体,突然有些彻骨的寒冷。

“稻草人。”轻念着明明是自己先说的,却还是被伤害到了的三个字,唇边溢起一丝无奈的微笑“对这大金朝廷来讲,我就是那样一个存在吧。”

夜风吹起团团水气,骤然背转的身体显得格外单薄。

玉笙吹彻清商后,寂寞弓弯舞袖。

巧画远山不就,只为眉常皱。

灵犀望断星难透,立到凄凉时候。

今夜月明如昼,谁共梅花瘦

他望着那个寂寞的背影,心中突然浮起这阙最熟悉的词。

“那个人”很喜欢的一首词。

最后一句,本应是“人共梅花瘦”那个人每次念,偏要念成“谁更梅花瘦”他念的时候,往往已经醉了。拖着长长的白衣,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笑吟吟的,眼角眉梢却总像藏有无穷尽的辛酸与秘密。

梨花像融化的月色,纷然点缀初青的枝头。

有一种花开在叶子未长好的时候。

就像有些人的微笑只是经历沉淀后的忧愁。

此刻,透过花如雪单薄的背影,苇八忽然洞穿了她表象之下所隐藏的某些东西。而那本是他不该碰触到的部分。

于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他只能无力地蜷起手指,垂下睫毛挡住悸动的眼波。

花如雪无法察觉身后之人的变化,她只是缓缓坐下,抬手绾起散落一肩的头发“帮我把衣服剪开吧”

口吻已恢复往日的平稳。似乎苇八刚才所感觉到属于这个女子内心的凄楚与落寞,都只不过是氤氲水气和浮动的月色造就的错觉。

“剪开?”聪明地没有多问,他把视线投递至女子荏苒的背影。

花如雪低笑“耽搁到现在,血早把衣服粘住了。不剪,只怕会把伤口撕裂得更厉害。”

一旁的石板上放着事先备好的工具筐,她拿起毛巾咬在口中,命令他:“开始吧。”

从袖口开始,他依言一路剪上,触目所及,只见粉色伤疤在白色肌肤上肆意纵横,深深浅浅,如绽放雪中的梅花。

这个女子吃过很多苦。

怜惜的感情油然而生,他闭了下眼,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仔细观察,伤口果然已与贴身衣物粘合一处。

他心知如不是花如雪内功深厚,自行运气令伤口凝结,比想象更深的伤,早令她失血过多不支倒地了。

思索片刻,他掬起一捧泉水“忍耐一下。”低哑的嗓音响起的同时,湿热的水已淋上花如雪受伤的肩膀。

她咬紧牙关,额角已隐隐浮现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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