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命数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他们在彻底远离大军之前便被洪水冲到了河床之外的洼地上。
虽然以人力步行回去恐还需要几日的光景,可没有丢掉x命已是超脱预想外的好事。魏言将身上的衣服拧g,朝那个抹着脸的nv兵道:“你是何人?”
季云芊站起来朝他行了个礼:“禀报将军,小的是s声校尉下骑s手。”
s声校尉是他麾下的jg兵之一,魏言闻言,心中更是对她的本事高看几分,点头道:“你自身难保,为何救我?”
季云芊朝他咧开嘴,笑容灿烂,分明漂亮得出奇的脸上竟然有难以言说的傻气:“将军溺水,当然要救。”
“不怕si?”
“si有何惧。”
“为何不惧?”
“心中坦荡,自然不惧。”
旁人说这话魏言心中少不了哂笑,但对上季云芊明亮又清澈的眼睛,以及她那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聪明的笑,他竟然真有几分相信的冲动:“……勇气可嘉。”
“将军,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寻路与大军汇合。”
“那就拜托将军啦。”
“?”
季云芊挠挠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才下山不久,其实不是很认得山下的路。”
所幸魏言倒也没指望她事事包办,只道:“随我来。”
不过她来自山上一事,在魏言心中扎了根。
山上之人,不是僧人便是道长,没想到她竟也是其中之一。
找个机会问问吧。
这个念头一出,连魏言自己心中都是一惊。他竟然会在与利益无关的前提下对他人感兴趣……?
身边的季云芊东张西望,似乎对周围世界充满新奇。她的面目还很稚neng,并非能装出来的天真。
或许是相似的出身与截然不同的x格让他起了兴趣吧。
夜里魏言燃了篝火,两个人席地而坐,就地而眠。
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魏言再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他翻来覆去一会儿,问:“你以前在山上长大的?”
“将军也没睡着啊。”身边很快传来兴奋的回应,季云芊躺在他旁边嘀嘀咕咕道,“对,我以前在山上的道观长大的。”
“是孤子?”
“嗯,被人送到山门口,师父就把我捡回去了。”
“你师父应当对你不错吧。”
“对啊,我这身本事都是和他学的。”季云芊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自豪,“对了,将军以前在哪里长大的?等等——这个是不是军中机密?校尉提醒我不要老是乱说话,将军当我没问过吧。”
若是以往,魏言肯定不会再回答。但或许生si刹那的际遇也改变了他x格的一角,他竟然破天荒地回道:“我是在山上的寺庙长大的。”
“哦……啊?这么巧啊?那将军的师父对将军怎么样?”
“得过且过。”不过是寺里缺个g杂活的,大旱饥荒那年带他下山劫掠,然后将他丢给了追来的官兵罢了。
季云芊没经历过人情世故,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听出来魏言语气中暗含的讥讽,她识趣地没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将军,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到青州?”
“有马,五日后;无马,半月后。”
五日之后,他们成功回到青州城。
这五日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改变,但又似乎什么都改变了。细细想来,澧水一事距今已有十来年,那之后魏言又经历过大大小小诸多战争,胜负各有千秋,皆可圈可点。
他本以为自己已从那时的洪流之中走出,但直到听见季云芊要在水患时节屯兵泯水,他才明白,宿命二字对他的捆绑从不轻易解除。
十年时间,他们都已不如当年年少气壮。若季云芊成为当年的他,谁有胆量和自信保证一定能够成为当年的季云芊呢?
他不能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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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安静后,魏言只说了“澧水”二字,季云芊便已明白一切。
只是她仍旧不能原谅。
她失去的不光是这次征战的机会,同时也是对魏言的信任。后者甚至b前者更令她心碎。
她茫然地在原地孤立片刻,最后说:“你去追大军吧。没有秦王,军心会不稳的。”
魏言不愿离去,季云芊数次三番劝说,最终将他哄离了青州城。
烈马长嘶而去,季云芊独坐在房间中,思绪纷乱。她在一意孤行和留守青州之间拿不定主意。
下边人见她心烦,给她端来静心茶。她喝了之后发觉效果确实不错,竟然早早有了困意,g脆shang睡去。
这一睡,再醒来时四周截然不同。从身下传来的颠簸与狭窄的空间来看,并不难猜测这里是马车的车厢。
季云芊讶然地起身,手腕处传来的沉重让她低头,竟然是一对银se的镣铐。她心中大惊,手臂微微用力,银se的粗壮长链被她ch0u起,末端与车厢的底座牢牢相扣。
靠近手腕的部分倒是有锁扣,只是构造特殊,她双手被锁,难以依靠蛮力破开。
这张镣铐分量非凡,不是像是针对普通弱nv子。更何况她是在家中受劫,劫走她的人肯定对她的身手和身份都了若指掌。
能这样大张旗鼓地潜入青州城不被发现、同时又与她或者魏言有仇的人,季云芊一时搜肠刮肚也想不到人选。唯一的考量是南面的路文德已经提前知道魏言要与他开战,试图劫持她要挟魏言。
不论如何,眼下都必须找机会逃跑。
季云芊侧耳听了半晌,估计出劫持她的车队有十余人之多。他们交谈低声且克制,应当是受过训练的行伍之人。
若没有手中的镣铐,她有自信将他们全部撂倒。但眼下却不能这么莽撞行事。季云芊沉思片刻,决定按兵不动,假装仍在昏迷之中。
马车一路飞速奔驰。季云芊从饱腹到饥饿,又过了许久,马车才有停下的迹象。以这样的速度估计,他们此刻很可能已出了青州地界。
马车外嘈杂起来,似乎有领事来到车厢边。季云芊立刻闭上眼睛,装作毫无防备的昏迷状态。
一阵竹帘滚动的声音响起,在车厢外朝里看的人看见她这幅模样,似乎轻轻笑了,然后开口。
是季云芊完全没想到的,熟悉的声音。
“昭娘,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了。”
声音如惊雷炸响在季云芊耳边,她猛地睁眼,眸中皆是震颤的惊愕,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那人。
他背着光,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虽仍旧有往日张扬的风范,但又b曾经多了不少岁月的磨砺,令她感到熟悉又陌生。
“如钧,怎么是你?!”
魏如钧进了车厢,将帘子放下。他坐在季云芊身边,满意地看着她手上连到车厢底板的链子:“我很高兴你会因为是我而这样惊讶。”
“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你心里还觉得我是正直的君子。”
季云芊心中微沉,捉0不透魏如钧话语中的含义。她当然不傻,但仍不愿以最坏的动机揣摩他的意图。她将自己的手腕凑到他面前,给他看上面沉重的锁:“这锁链是你锁的?”
魏如钧坦然点头。“正是。为了防止你再次离开我。”
季云芊想,或许她不得不用最坏的动机揣摩他的意图了。
“你想要做什么,我们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陈州。至于做什么……”魏如钧看向她,凤尾眸中笑意如花落在静池般回荡,“昭娘,你还不明白吗?”
他将她的手牵起,让她亲眼看着他分开她紧攥的手指,强y地与她十指相扣。温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季云芊只觉得惊世骇俗。
“魏如钧,你疯了!”
她的厉声质问并不能让他退却,那双眸中笑意仍然盎然,他g脆应道:“是,我疯了。”
季云芊被他的坦荡噎得无语,她自然想躲避魏如钧的手,可马车狭小,终究避无可避。
到了这时,她仍然不愿出口伤他,沉默片刻,又如幼时那般循循善诱,试图换他幡然醒悟。“世人皆知我为母你为子,我们去了陈州又能如何?违背礼法、舍弃道德,莫说仕途难保,即使为人,也是不归路呀。”
魏如钧沉默不语,季云芊见他有所动摇,又道:“你是秦王世子,日后也是秦王,当为万民表率。若你不满你父亲将你远送陈州,我需得告诉你,这件事是我的决定,不怪你的父亲。不论你多恨他,待他凯旋,我们一家人齐聚一堂认真谈谈,好吗?”
魏如钧知道她还是会错意了。
他的沉默并非面对仕途的动摇,也不是愤怒魏言对他的漠视,而是意识到原来她还是没明白她对他的重要x。“昭娘,秦王也好,世子也罢,我都不在乎。”
他看着她震惊的眼眸,慢慢将她圈禁在怀中,感受她只属于他一人的温热与柔软。他贪恋地蹭着她头顶的软发,“我要这些,是为了你啊。如果你安心在我身边,仕途权柄又如何?就算是将这世子之位拱手让人,我也眼都不眨。”
“昭娘……你不明白我有多ai你……”
幼时他这样做只像撒娇卖乖的孩子,现在却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占有意味。
若他这样做一直是为了发泄ai意,那他沉默地暗恋了多少年?
季云芊被他紧紧地拥在怀中,不愿也不敢去想。她喜欢这个孩子,也习惯纵容他,却不能毫无底线地宽容。即使再心疼,也要划清界限。
她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做任何回应。
魏如钧没有等到她的回应也不气恼,他早已做好孤身一人走到尽头的准备,只要季云芊顺利被他带走,最大的困难就已经被他克服,接下来这些甚至算不上挑战。
他十分确信,他们之间并非全无情意,只是季云芊被母子的身份束缚太深,只要日久天长,她终会将属于魏言的心交给他。
青州到陈州路途遥远,连日赶路也要七日才能到。
魏如钧没有走官道,但速度b官道更快,这才五日,已经到了陈州附近。
这五日来季云芊狠着心没有搭理他,也时时寻找着逃脱之法。奈何魏如钧实在太了解她,镣铐从不离身,马车外更是有六七个身手敏捷的壮汉随时听命、寸步不离,完全没有任何机会。
进了陈州城后,魏如钧便不许她将马车帘子掀开,恐是担忧她趁机记路。马车左拐右拐,从人声鼎沸的集市到渐渐安静的路上,又过了许久,终于停下。
马车帘子被人从外掀开,季云芊先是打量车外景se,发现竟已进了谁人府内,一点线索都不肯给。
魏如钧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见她视线停留在花丛上,当然明白她的所想。
她此前从未对他有所防备,所以他能够预料她的一切打算,现在更加庆幸他从未小瞧她。
以季云芊的本事,真被她知道了陈州城的布局,恐怕不出一旬,她就该人间蒸发了。
“这里是陈州城最好的宅邸,也是……我们以后的家。”魏如钧去牵她的手,声音中难掩激动与颤抖。
为了这一日,他实在蛰伏了太久太久。
他费尽心机,才在不让任何人起疑的情况下让魏言将他外放到他早就在布局的州县,目的达成的现在,他只觉得si而无憾。
与魏如钧的激动不同,季云芊虽由着他牵着往住处走,却始终一言不发,抿着唇打量着四周花草楼阁布局,将一切默默记在心中。
整座庭园设计玲珑jg妙,其中栽种的桃树格外多。虽然眼下已是仲夏时节,桃花早已谢去,但从前在山上的桃林里见得多了,季云芊仅凭叶子都能认出许多种类。
桃花叶纷纷,伴随灿烂光影,旧日山林里天真无虑的时光仿佛又触手可得。
“知你喜欢,这是我叫人从各处收集来的桃树,还有极珍惜的垂枝碧。”见季云芊一直盯着桃树看,魏如钧不由得弯了眸,“若是早春,我们携手同游,必定美不胜收。”
耳边响起魏如钧的声音,季云芊指尖轻抚过伸进游廊内的桃花枝,语气静然:“陈州地处山谷,常年积雾积雨,桃树耐旱畏涝,这些树栽种在此,不过南橘北枳,与我何其相似。”
魏如钧僵y在原地,笑容刹那间苍白。
自从知道魏如钧心思不可回转之后,季云芊这几日的话已少了很多。魏如钧想着法子逗她笑,引她张口,却没想到会听到这句南橘北枳。
他的心如刀绞,一时间难以呼x1,数息之后,才听见自己堪堪答道:“若是有心,为何不能为了这桃树改换节气。这天下没有能不能做,全看做的人有没有那个心思罢了。”
季云芊本yu再说,可魏如钧脸se实在惨白如雪,她动了动唇,终究将未尽的话语咽下。“我今后住在哪里?”
“就在这游廊后。”魏如钧虽心中痛的厉害,但季云芊有问,他向来知无不言,“院内也多植桃树,三株垂枝碧,有两株在院内,分立左右,拉起支摘窗便是桃影重重。”
他仍然惦记着季云芊的桃树。她既然ai桃,当然知晓垂枝碧的珍稀,可正因为知晓,她更觉得魏如钧这份感情的深重,她受之有愧。
本为人母,应当教引人子成为正人君子,如今却……
这一路走来,季云芊几乎已经被魏如钧说服,他这样做既不是少年心x,也不是搏父亲重视,而是十几年来日日夜夜的ai恋的积淀产生了不可说的质变。
她若能早些意识到他这些不该有的感情……这本就是她的义务和责任。
魏如钧仍在谈日后,直到两人踏入他为季云芊准备的院落中,他才话锋一转,“这处院落还未取名,想着昭娘来了取个自己喜欢的。昭娘现下可有主意?”
微风摇曳,季云芊抬头,定定注视面前如画小筑,道:“……思归苑吧。”
“……这太冷清。”
“这便是我的主意。”季云芊不去看魏如钧的脸。
魏如钧却像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强迫她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他面se的哀伤动容,她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太过哀切,好似化作刀锋,字字见血。
“昭娘,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你,可以不要再隔着父亲看我吗?我也想做你心中的人,我也想让你只看见我,而不是魏言的儿子,秦王的世子。我求求你,忘了魏言,只把我当做我自己……”
他们之间的桥梁是魏言,没了魏言本也不会相遇。季云芊本就是为了魏言才照顾魏如钧,魏如钧明明也清楚,可他以前从未在清醒时提起。这是二人秘而不宣的隔膜,一揭开就面临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