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9节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那些所谓被强取豪夺的民田,实际上都变成了皇庄的田地,算是在给天子办事,所以,天子不愿处置,是正常的。
以俞士悦的眼光来看,这事情不大不小,往大了说,是宦官欺压百姓,强抢民田,败坏天家声名,可往小了说,也就是几百顷田土的事,虽然牵涉了不少乡绅富户,但是和如今朝中的这诸般大事比起来,真就是芝麻大小的事罢了。
天子摆明了不愿处置宋文毅,朝中又有诸多大事需要处理,在这件事情上和天子拧着来,属实是没有必要。
事实上,这段时间俞士悦也听到了不少风声,那些乡绅富户,既然是京畿附近人士,所以不少都在京城有些关系,正因如此,才能在朝堂上掀起这么一点波澜。
其实,这些日子,也有一些官员找到俞士悦,对他说起此事,想请他上奏,但是份量都不大,也就是随口一提而已。
俞士悦相信,其他的重臣那边,也大抵是这种状况,换句话说,这其实就是那些乡绅富户们想‘鸣冤’而已。
以他们的力量,关系和人脉,到这种地步也就为止了,俞士悦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也没打算上奏,其他的重臣也一直没动静,显然也没觉得这事情有多大。
可怎么就偏偏这个于谦,非要较真……
看着眼前这苍劲的小楷,俞士悦一阵头疼,这个于廷益,上奏就上奏吧,这话何必说的这么直接,别说是天子了,他看着都觉得生气。
揉了揉额头,俞士悦想了想,将刚刚票拟好的那份奏疏揣起来,然后又绕到旁边桌子上翻找了一番,将近些日子以来与此相关的奏疏副本放在一处,最后再和于谦的放在一起,然后出了公房……
不听劝的于少保
乾清宫。
”……陛下,此事已然引起了许多朝中官员的关注,宫中宦官行事,像来多有横行之处,王振之祸在前,陛下任用内宦,还当谨慎。”
“宋文毅借皇庄之名,在京畿附近巧取豪夺,败坏的是陛下的名声,外间如今已有议论,称陛下宠信宦官,纵容内宦仗势欺人,欺压百姓,臣以为,当尽快查清此桉内情,切不可再令舆情蔓延,引起朝堂动荡……”
俞次辅说的苦口婆心,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但是,朱祁玉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份奏疏,目光落在最上头那份落款写着于谦的奏疏上头,神色却颇有几分玩味。
“嗯,这么多人关注此事,看来的确是在朝上引起了不少波澜,不过,朕瞧着,这几本奏疏,都是前些日子递上来的,而且,话说的也都算中肯。”
“至于所谓宠信宦官,仗势欺人的话,是多数大臣的看法呢,还是……某一人的看法呢?”
口气平和,听不出一丝责怪,但是,俞士悦的心中却是一紧。
果然,天子不是那么好湖弄的,他特意将近日以来所有禀奏此事的奏疏都翻了出来,放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朝野上下有很多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情的假象,进而让于谦这本奏疏没这么扎眼。
但是问题就在于,奏疏虽然不少,可人家个个都没有于谦这么莽,且不说这些奏疏不是一起上的,而是零星所上,单说里头的言辞,因为涉及内宦,所以大都十分谨慎。
里头有不少都是俞士悦票拟的,所以他非常清楚,这些奏疏里头,多数人都着重于描述那些乡绅富户被强夺民田时遭受的责打不公,以及田地被夺之后,对这些人本身以及当地产生的影响。
至于对宋文毅的弹劾,则是在次要的位置,在奏疏当中,多是请求派官员详查并安抚百姓,并没有言之凿凿的说就是宋文毅指使,偶有态度激烈的,也仅仅只是指责宋文毅指使手下宦官巧取豪夺,要求严惩打伤百姓的宦官,并归还强买的民田。
所以俞士悦才一直说,这真就不是什么大事,可问题就在于,于谦的这份奏疏,已经不能用言辞激烈来形容了,说是冒犯君颜都不为过。
和其他所有上奏此事的奏疏都不同的是,于谦上来就直接将此事的矛头指向了宋文毅,将其斥为仗势乱法,掠夺无状之辈,随后,他长篇大论的开始讲宦官专权的危害,劝谏天子不可为宦官蒙蔽,更不可放纵宦官扰乱法纪。
换而言之,其他的奏疏,最多落脚点在宋文毅身上,甚至连宋文毅都触及的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将重点放在具体执行的宦官身上,可这位于少保一步到位,直接把话怼到了天子脸上,就差说这是天子信用权宦欺压百姓了。
心中把于谦这个倔脾气骂了八百遍,面上俞士悦还是扯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宋文毅一事,投告之人不少,甚至顺天府衙门也接到了状子,无论如何处置,总该是有个说法,不然的话,朝中舆情迟早会蔓延开来,如今的这几本奏疏,已经隐隐有此迹象,所以臣才特意进宫向陛下禀奏此事。”
这倒勉强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事实上,这也是俞士悦把这些奏疏一同都带进宫的原因所在。
于谦毕竟是六部尚书,他的奏疏递上来,想要压是压不下去的,所以,就算再怎么拖延,最终也会送到天子的面前。
而且,他还不敢耽搁,不然的话,保不齐明儿于谦就自己在早朝上说了。
这奏疏当中言辞如此大胆,天子就算是宠信于谦,肯定也会不免心生怒意。
更紧要的是,于谦此番作为,就算是俞士悦看来,也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既然压不下去,也瞒不过天子的眼睛,那他就只能想办法,把于谦的举动稍稍合理化一些。
虽然奏疏的内容是一样的,也肯定会让天子生气,但是,故意小题大做和防微杜渐,避免舆论扩大,性质上有本质的不同。
后者本质上来说,还是为天子着想,只不过手段用词上,可能不甚恰当,以天子的心胸,气一阵也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若是被天子觉得,这是于谦故意在小题大做,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要知道,如今于谦在朝中本就权势日盛,兵部又刚刚结束了整饬军屯的大政,算是在履历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于谦亲自奔走,说是为朝廷立下大功也不为过。
这种时候,更是要小心谨慎,恭顺谦卑之时,否则稍有不慎,便有恃功自傲之嫌。
事实上,上回于谦驳了天子的面子,自己答应要去十王府致歉的举动,俞士悦就觉得十分不妥。
诚然,在当时的状况下,诸王咄咄逼人,于谦这么做,是能够平息争端的最好的办法。
但是问题就是,天子当时已有回护之意,他这么做,怎么说都有几分跟天子对着干的意思。
怎么,就你于廷益之道维护大局,天子一片好意,反倒成了不是?
朝堂之上,有些时候,过分的‘一心为公’,真不是什么好事,在俞士悦看来,大事无缺,小事上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事实上,这也就是他和于谦最大的不同。
在俞士悦看来,无论是诸王逼于谦致歉,还是这次的宋文毅一事,最坏的后果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所以,顺从天子之意,保证君臣不生嫌隙更为紧要。
但是于谦显然不这么觉得,所幸的是,天子能明事理,也清楚于谦的性格,所以能理解于谦在十王府一事上的态度,是出于稳定朝堂,息事宁人的考虑。
可就算天子再明事理,也架不住他一回回这么整啊,君恩有时尽,这段时间下来,俞士悦明显能够察觉到,更准确的说,是自于谦回京之后,天子对于谦的态度,明显和出京之前有所不同了。
偏这种时候,于谦自己还不肯安生,真真是让人头疼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