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梦:蝉鸣
他说:「即使会使你我为敌,你仍执意如此吗?」
她说:「那麽,从今以後我们就是敌人了。」
有时他会想,如果那是场梦该有多好。
然而,他没有梦,亦不做梦。
一名男子端坐室内,身穿墨黑的素面长袍,由珍珠构成的流苏於领口与袖口散出温润的光泽。
乍见之下,男子极为年轻,彷若黑曜的眼瞳光彩夺目却饱含风霜,无懈可击的俊颜上有种b人的严酷,似乎难以亲近。
纵使室内满溢美丽耀眼的银光,恐怕也无法照亮他所据一角的无限幽暗。
「殿下。」
他闻声望向来人,半晌方道:「找到了吗?」
「是,殿下。」对方身着绣有黑se云纹的水se长袍,灰白的长发盘成一丝不苟的发髻,薄薄的唇於沉默时抿得极紧,他恭敬立於一旁,道:「一切皆已准备就绪,仅待殿下动身。」
「是吗?」黑袍男子优雅地起身,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稀释了那张俊颜的冷肃,「传本殿命令。」
「是,殿下?」
「即刻启程。」男子信步走至室内中央,温柔凝视那件正发出银光的物事,轻声道:「总不能让你等得太久,是不?」
夏天的沙沙作响。
可能是枝叶因风移动的声音,可能是蝉儿为ai鸣唱的情歌。
黑发黑眼的年轻男x立於窗前。他约莫二十来岁,脸孔是标准东方模样,勉强称得上是英俊,一副金边圆框眼镜,使他得以用斯文这个形容词。他望着窗外浅蓝的天空,忍不住露出欣喜之se。
意外的空暇,巧合的晴天。
拿起工作的夥伴,惯用的小提琴发出几个破碎的音符,木质的琴身反s出温润的光泽,yan光穿透绿树与窗扇,轻轻抚0室内的一切。他闭上眼,和着蝉鸣奏出一段不知名的旋律。
军方临时取消了他的劳军表演,虽然对方什麽也没提,但他心里明白,与那场浩劫脱不了关系。
三天前,敌军使用新武器将附近一座大城破坏殆尽,消息断续传出,无限的悲剧逐渐化成令人麻木的数字,蝉鸣依旧,琴声一转,旋律哀伤得连演奏者本身都觉得窒息。
战争几时结束?
战争如何结束?
夺取他人幸福的同时,自己也离幸福远去。
那麽,为何而战?
提琴发出一声清亮的长y,随即停止,他挂上微笑,对着躲藏於门边的小人儿道:「进来吧!儿子。」
「爸爸!」稚neng的声音有着满满的喜悦,毫无做作,「妈妈说今天爸爸一整天都会在家,是不是真的?」
「是啊!今天想去哪里玩吗?」男子扶正眼镜,弯下身抱住稚子,「爸爸带你去捉虫子好不好?」
「好──」拖着长长的尾音,来到这世上还未满千日的年幼者挥动双手,充分表达出他的兴奋之情。
男子的妻此时走进来,她较男子年轻一些,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已有数月身孕,其衣着朴素,却不失雅致。她温柔地露出微笑,道:「吃过早饭再去吧!」
他走上前,抱着儿子,给了妻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在场唯一的nvx腼腆地笑了。
「就在这城里?」
「是,殿下。」
被称作殿下的男子微眯起眼,他们立於教堂的尖塔上,俯瞰全城,不少建筑物已因战火而倾颓,带有血腥气味的风缓缓经过两人身旁,令他不由得皱起眉头,「确实是适合狩猎的场所,你说是吗?」
「殿下说的是。」
「确切时刻为何?」
「本日上午十一时零二分。」
「妈妈,我们回来了。」男孩扑向总是温柔微笑的母亲,「我们看到好多好多虫喔!好漂亮喔!」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少妇给了孩子轻轻的一个拥抱,「去把自己整理一下,妈妈去准备午餐喔!」
「再抱一下嘛!」
一个宽广而温暖的怀抱同时圈住了这对母子,那是拥有丈夫与父亲头衔的男子,他低声说道:「亲ai的,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两人轻轻拥抱,轻轻相吻,即使结婚数年,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见加深而不见减少,男孩不甘受到冷落,y是挤进两人中间,因而惹来父母的笑声。
「小心,别压着了妈妈,妈妈的肚子里有小婴儿啊!」
「可是…可是…我也要抱抱啦!」
年轻夫妻看了一眼自身的ai情结晶,再同时望向对方,并在对方的眼底见到了幸福。
是的,这样就足够了,两人这麽想。
空袭的警报蓦地响起,在场者莫不脸se大变,但他们没有做出对应行动的时间。一道来自上天的巨大红光,突如其来地,同时将三人推进了地狱。
男子在狂乱的风压下抱住稚子,他伸向妻的手与妻伸向他的手却是轻轻擦过,少妇的身t被气流举起,再重重摔落墙边。
灼热的诡风扬起,彷佛是来自炼狱的业火,小提琴师感受到一种辛辣的痛苦,占据他的半边身t。
混乱中,他想起那座大城的幸存者所说过的话。
一道强光,一阵热风,然後,整个城市就毁灭了。
「宇方,」黑衣男子开口呼唤侍臣,用那双深沉的墨se眼眸扫过遍地的残砖断瓦,两人方才所站立的教堂,如今仅剩半面墙勉为其难地维持原本的模样,「你觉得梦是什麽?」
「回殿下的话,梦是人类灵魂的产物。」
男子发出低低的笑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楚,「这麽多年了,唯一不变的,就是你这一板一眼的x子了。」话说至此,他忽地一叹,道:「如果时间能够停在那时候该有多好…」
「殿下…」
笑声再度占据这几无生命气息的空间,「你说,我这样算不算是做梦呢?」
乱世中,幸福是极其渺茫,极其脆弱的。
他记不清说这话的人是谁,却在他失去一切的时候,想起了这句话。
那场灾祸的数个月後,曾经是小提琴手的男子终於得以重返家园,孑然一身地。
满地的碎片已然蒙尘,沾染其上的鲜血早已乾涸成暗se的斑斑w迹,那是si亡的颜se。
他闭上眼,感受到痛楚漫过四肢百骸,分不清是早已痊癒的外伤,或是持续淌血的心伤。
那天,爆炸後,他背起妻,抱着儿子,疯狂地冲向医院。
街道上,人影匆匆而过,sheny1n取代原本充满全城的蝉鸣,焦臭掩去树林的芬芳,然後,他见到一朵巨大而美丽的怪云。
云朵密实的圆柱伸展至天空,缓缓张成一个圆顶,彷佛一个巨大的标记,象徵着不祥,却是难得的奇景。
他无暇留步观赏,只是一个劲儿往前疾奔,接着,曾经排列成一座医院的瓦砾堆出现在他的眼前。
男子只觉错愕,这时他听见妻呼唤他的声音,印象中,他回答了她。
妻似乎又说了些什麽,但他想不起来了,之後,他就再也没有听过妻的声音。
小心翼翼踏入屋内,男子在一片残破中,拾出一个纸盒。
「爸爸,我们带只蝉回家,让牠唱歌给妈妈听吧!」
他颤抖着打开纸盒,里面是支离破碎的虫屍,因为乾燥而显得有点脆,一碰,就化成粉末。
那破碎的声音,听来竟有几分像是蝉鸣。
他所居住的地方,是个美丽的临海城市,妆点着异国风情而受人喜ai。
那天,却成为人间地狱。
他求助无门,妻的身t逐渐冰冷僵y,他将她放下,专注於安抚饱受惊吓且身受重伤的儿子。
男孩不停地喊痛,慢慢变成细碎的啜泣,之後变成轻浅的喘息,终归於平静。
男子看着妻儿发楞,他摇动两人,喃喃道:「别睡啊!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才行,别睡啊…」
不知过了多久,倦意袭上了他,原来叫醒人也这麽费力啊!他想。
既然叫不醒,那麽就一起睡吧!他在妻身边躺下,将儿子置於两人之中,伸出手来环抱他们。男子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闭上了眼。
遗憾的是,他终究是活了下来。
琴盒仍在同样的位置,而琴本身竟奇蹟似地毫发无伤。他伸出因灼伤而扭曲变形的手指,轻轻滑过木质的琴身,接着,他举起琴,将之重重掷下,乐器与泪水同时在地上摔个粉碎。男子再也无法自持,痛哭失声。
这里曾是他的家,是他囤积幸福的场所,如今却只剩下满室物品残骸,就像是他人生的写照,破碎而无用,却充满回忆。
一个清脆规律的声响引起男子的注意,他回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错愕地发现,那座由父亲送给他的挂钟不仅完好无缺,且仍在运转。
他费力地将挂钟取下,紧紧抱住,眼下,这是他所仅有的了。
他开始做梦,在有蝉鸣的季节。
当初夏蝉儿唱出第一个音的那天夜里,他作梦了。
男子梦见与妻儿和乐生活的过往,他们在梦里一起微笑,互相拥抱,在那间小小的白se屋子里。
「我们该走了,」妻忽然这麽说道。
「你要外出吗?去哪里阿?」
稚龄的男孩牵起母亲的手,晶亮的眼睛望着父亲,「爸爸,我们走了。」
他觉得奇怪,却说不上来,「你们要去哪里?」
妻儿没有回答他,迳自离去,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追赶上他们。
喘着大气,他断续地大喊:「等…等一下啊!你们…你们要去…哪里?」
一直走在前面的两人似乎听见呼喊,於是停了下来。
男子心里一松,急急追上前去,「真是的…怎麽…不说清楚…就要出门啊…」
少妇与男童此时转过身来,不知何时,两人身上居然沾满鲜血。
「爸爸…」男孩啜泣。
「亲ai的…」妻哽咽。
「不!不要!」
男子惊醒,现实里等待他的是一室清冷,他知道脸上些微的凉意是泪水的效果,只不过现在他只有一只眼可以流泪,半边脸能够感受。他坐起身,将头埋进被褥里,发出模糊的哭声。
「作恶梦吗?」一个温软的nvx嗓音凭空出现,「需要我帮忙吗?」
男子错愕地抬起头,将视线放在眼前的不速之客上。
那是名异常美丽的nv子,仪态高雅,宛如不可亵渎的天外仙灵。一头及地的雪se长发,在黑暗中散发淡淡银光,同se的眼眸灿美如星,同时拥有澄透与深不见底两种矛盾。她带着怜悯的微笑,「作恶梦吗?」
男子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的表情坦然,「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nv子摇摇头,银光闪动。
「三更半夜出现在我家里,难道不是什麽妖魔鬼怪吗?」
「你做恶梦了。」nv子下了结论,她伸出手,轻轻地拥住对方,「很痛苦吧!你可以抛开这一切,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nv子身上有gu舒服的香气,像是夏日微风所递送的自然的芬芳,令人迷醉。男子闭上眼,喃喃说道:「那不是恶梦…那是…他们回来了…」
「人si不能复生。」依旧是轻柔的嗓音,所说的话语却甚为无情。
「我知道,那是他们的灵魂进到我的梦里。」
「不可能的,那只是你的梦。」
男子离开那舒服的怀抱,直视那双银白如月的眼睛,「他们…活在我的梦里,所以那不是恶梦。」
「是吗?」nv子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那麽,请就寝吧!祝您有个好梦。」
隔日白昼里他听见相同的蝉鸣,黑夜里则作相同的梦。
他同样惊醒过来,同样见到那名nv子。
nv子问他相同的问题,而他以相同的方式没有作答。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蝉鸣渐渐弱了。
一天夜里,男子提出了问题:「你真的是妖魔鬼怪吗?」
「有些人认为我是,有些人认为我不是,」nv子低垂眼眸,「你认为你是前者,还是後者?」
他专注地凝视nv子清灵的容貌,「我认为你是,也认为你不是。」
「是吗?」她的表情突然出现尘世中人才有的茫然,「好像有人也这麽说过,是谁呢?」
「你有名字吗?」
银眸轻闪,「人类用很多种不同的方式称呼我。」
「你没有名字吗?」
「我有,」nv子轻叹,「只是使用的那个人离开太久,所以我忘了。」
「忘了?」他y扯出一抹笑痕,在那张半边受创的脸孔上显得有些许狰狞,「真好啊!很多事,我想忘却忘不了。」
「忘得了的,是你不愿意忘记罢了。」
「我不愿意?」
「是的,」围绕nv子身旁的银光宛若明月,「所以你不停做梦。」
「你做梦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使nv子的美貌露出不应存在的狼狈,「人类才会做梦,我不会做梦,很多事我不想忘,但我不会做梦,所以忘了。」
蝉鸣轻轻,恶梦沉沉。
曾几何时,他已经习惯在恶梦惊醒时见到她。
他问,为何出现在他面前?
她说,因为他做梦了。
他问,你从哪里来?
她说,她一直都在这里,因为那座钟,是她的居所。
他问,这就是挂钟为好无损的原因?
她说,是的,挂钟分享她的一切,而这世上能够伤害她的并不是人类。
他问,既然她拥有这般的能力,那为什麽当时她不伸手挽救他的妻儿,却只是保住了那座挂钟?
她说,因为他们太幸福了,所以没人做梦。
他问,她不介意他的无理吗?
她说,一点也不,因为他做恶梦了。
人们总说夏夜沁凉如水,但他的夏夜却酷热而漫长。
灾难届满周年的那日,他再度踏上故乡的土地。
城市变得不一样了,来了许多新的人,新的事,新的物。
时间,不曾停歇。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住处的那座挂钟,以及那名nv子。
「你见到她了?」
灾难的幸存者缓缓转过身,望着来人,一脸茫然,「你是…?」
眼前是两名高大青年,穿着不合时宜的奇特长袍,一黑一蓝。
其中提问的黑衣男子身型修长,有着足以照亮这一片残破的绝佳容貌,却又带有王者的凛然,此时眉宇微蹙,声音里隐约可闻压抑的急切:「你见到她了?」
她?难道是…?「原来,那不是梦吗?」归乡男子忽然明白,为何他会觉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识,「你…」
「她,看起来好吗?」黑衣男子忽然露出一种强烈的情绪,「气息竟变得那麽弱了…」
「我…以为…」
「以为那是场梦吗?」风扬起黑衣男子的墨se长发,「那麽,她看起来好吗?」
返家者昏昏yu睡,对方的话语低沉而幽暗,某种情绪炙热而沉重,盘旋於室内,他极力保持清醒,并为对方的那份悲恸而感到鼻酸,「她…忘了…自己的名字…」
「是吗?」黑衣男子闻言,沉痛地闭了下眼,「忘了…吗?」
蓝衣男子走上前,使用某种动听的语言,恭敬而轻声地向黑衣男子说话,黑衣男子轻轻点头,敛起情绪:「抱歉失态了,请问,您做恶梦吗?」
「那…不是…恶梦…」过往的小提琴师意识涣散,他眼眸半垂,回答彷若喃喃自语,「那是…他们…回来…看我…」
「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你的梦。」
听见相同的说法,他忍不住带着薄怒问道:「胡…胡说…若非…如此…怎麽会…做这样的…梦…?」
黑衣男子彷佛换了个人,他没有表情,冷漠答道:「那是你对si者的情绪累积而成的产物。」
「情绪…?」
「是的,」眼角闪过一丝怜悯的光芒,黑衣男子声音淳厚宛如某种乐器,徘徊不去。
思念。
自责。
悲伤。
悔恨。
每个词都是一个小节,旋律流泻,b得曾以音乐维生的他感到窒息,他从来不敢正视的心,却由一个陌生人血淋淋地剐出,他想要求对方停止,却发不出声音。
痛苦。
内疚。
仇怨。
罪恶感。
黑衣男子停住不语,坦然地迎向对方视自己为怪物的目光。
一片寂静,仅余蝉鸣。
「为什麽…」失妻丧子的男子终於呐喊出声,「为什麽…要…说出来…?」
「灵魂受创,所以做梦,仅此而已。」平静无波的声音,彷佛黑衣男子从未有过任何情绪,「那麽,你做恶梦了吗?」
「那…不是…」
「是吗?」黑衣男子的俊颜露出一抹温文的微笑,「那麽,请就寝吧!祝您有个好梦。」
蝉在鸣唱,歌词只有一句,是心里思念的人的名字。
他与承袭自己骨血的男孩坐在高耸的乔木下,yan光穿越枝叶间隙,光影斑斑。
「爸爸,那是什麽声音?」
「那是蝉在唱歌。」凉风吹拂,他舒服地闭上眼。
「爸爸,蝉在唱什麽歌?」
「那是蝉先生找新娘的情歌。」
天气晴朗,yan光使万物都显得璀璨,一片光洁。
「爸爸,蝉为什麽不唱了?」
他警觉地睁开眼,注意到蝉儿竟然沉默了,「真奇怪,」他纳闷着。
「爸爸,你看,那是什麽?」
原本碧蓝如洗的天空,出现奇特的巨型云朵,硕大的云柱向天际延展,张出一扇美丽的圆顶,美则美矣,却令人不安,「怎麽会再度出现?」他急急站起身,「儿子,我们快回家。」
「爸爸,那是蝉吗?」
他回过头去,映入眼里的是遍地蝉屍,男孩带着天真无邪的表情站在其中,眉眼含笑地望着他,然後嘴角流下一道鲜血,小小的身t倒下。
「不!」他冲上前,接住稚子,却愕然发现,男孩的身t异常冰凉。
「爸爸,你不要哭,」男孩微笑道:「不要紧的,我已经不会痛了。」
「你见到他了?」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梦境,看着皎洁若月的nv子,半晌方道:「你说的…是…?」
「他,看起来好吗?」nv子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然而,声音里面却也带有某种强烈的情绪。
不似黑衣男子的急切与悲痛,nv子泄漏出的是无奈与…愤怒。
「他…担心…你」
「是吗?」nv子露出一抹无声的冷笑,冷冽而残忍,却未减损她那份动人的清灵,「担心…吗?」
「你们究竟是什麽人?」梦里的不安延续至现实。
「我们…?」银白se的眼睛没有焦距地望向前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nv子衣角轻轻飘动,流露出一种脆弱,即使如此,她仍是美丽得让人不敢亵渎,「我忘记我是谁,我忘记我从何处来,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地记着他。」
「为什麽?」
「我清清楚楚记得他将我打碎的那一瞬间,」她扬起一抹微笑,「如同你,记着你的人生遭他人粉碎的那天。」
他愕然地望着她。
「加害者可能永远不知道受害者是谁,但被害者却清楚地记着加害者的脸。」
蝉在故地鸣唱,蝉在异乡鸣唱。
沿着贯穿城市的水道,他与妻缓缓地走着。
两人就着路边的长椅坐下,他将带茧的手掌放在妻的小腹,其中的居住者微动,宣告存在。
「累不累?」他问。
妻温柔地摇摇头,「一点也不,在国内轻松多了。」
两人笑了,他说起在异国学习的往事,她回应在异国生活的点滴。
「你觉得会是男孩,还是nv孩?」妻问道。
他将额贴上妻漂亮的额,「我希望是个像你的nv孩。」
妻的话语很轻很柔,「我希望是个像你的男孩。」
「我们已经有儿子了。」
「我们失去他了。」妻白瓷般的脸有泪珠滑落,「他不在了。」
「你在说什麽?」他感到心惊,回头转向孩童的房间,「他明明在…」再回头,妻站在水道的另一侧,使用他姓氏的男孩则立於母亲的身旁,他松口气道:「看!他不是好端端的吗?」
妻摇摇头,「他已经跟着我来到了彼岸。」
「什麽?」
母子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迳自离去。
「做恶梦吗?」
他抬眼望向来人,对方竟是那日的黑衣男子,「怎麽…是你…?」
「做恶梦吗?」黑衣男子眉宇间有着愁绪,「能让我帮忙吗?」
他仔细打量对方好一会儿,「你们到底想要什麽?」
黑衣男子也望着他,居高临下,有gu睥睨之气,半晌方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还有她,你们想要什麽?」他感受到黑衣男子透出的冷凛,不由得发颤,「你们…是什麽人?」
「我们,」那双宛如深潭的墨se眼瞳泛起涟漪,「是捕梦者。」
「捕梦者?」
「是的,请容我重新自我介绍,」黑衣男子优雅地一揖,「我是食梦。」
「她,也是吗?」
「是的,她曾经也是,」黑衣男子喟叹:「只不过,如今,她已不完整了。」
双方皆沉默了。
「…你真的打碎了她?」虽然并不是非常明白nv子所谓「打碎」的意思,但做梦的男x仍是提问。
「是的,她这麽说吗?」黑衣男子微笑,那笑发自内心,十分真挚,「我很高兴她还记得是我。」
「你也…恨她吗?」
「不,我不恨她,」黑衣男子读出了他的心思,「她遗忘的过去,有我替她记着,我只希冀她记着我就好,」低沉的嗓音轻轻滑动,「无论是以什麽样的形式。」
独自上街。
独自工作。
独自居住。
独自用餐。
独自购物。
独自就寝。
独自做梦。
伤痕渐渐变淡,连同记忆一起。
黑衣男子说,还觉得痛苦吗?
白衣nv子说,会觉得寂寞吗?
黑衣男子说,以恶梦为代价,他能弥补一个过去。
白衣nv子说,以恶梦做交换,她能允诺一个未来。
幸存者说,我没有恶梦。
蝉鸣风里,梦境雨中。
城市重生了。
人们在爆炸的中心建了纪念的建筑物,刻有罹难者的名字。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前去拜访,用仍完好的手指抚过妻与儿的名字,石质冷y粗糙,让他有身处现实的感觉,虽然,他的现实是永无止尽的恶梦。
夜里,他问:「你要让我弥补什麽样的过去?」
男子噙笑道:「有因就有果,过去的事情造就现在与未来,你可以选择改变一个过去,那麽,现在与未来定也跟着改变。」
「不管我改变的事多麽微小的事,都会改变吗?」
「是的,只是,」男子温雅的容貌浮现一丝无奈,「我不能告诉你会改变成什麽模样。」
「没关系,我知道会有什麽结果就好。」
对方深沉的眼睛散出光华,「很高兴听见你这麽说,能这样想的人并不多见。」
「你们为什麽想要梦?」
「梦是我们的一切,梦构筑我们,梦维持我们,我们是因梦而生的。」
「你和她很像,又很不一样。」
「那是当然,因为我的食粮是恶梦的果实,而她,却吃恶梦的种子。」
蝉鸣悠扬,梦境朦胧。
人们在纪念的建筑处举办活动,纪念曾经发生的劫难。
他总受到邀请,但他从不参加。
他不明白,同陌生人吊念自己最亲近的人有何意义。
妻与儿的容貌与声音都已经变得模糊,但仍旧在他的梦里,一次又一次提醒他,他们离开他的事实。
夜里,他问:「你要给我允诺什麽样的未来?」
nv子微笑道:「有si就有生,过去的si亡造就现在与未来的降生,你可以选择改变一个现在,那麽,你就能得到你冀望的未来。」
「如果我已经没有想要的未来呢?」
「不会的,你想要的未来可以是梦境,也可以是真实。」
「是吗?」
「当然。」nv子飘邈如仙,「你可以拥有一个没有恶梦的未来,一个幸福的未来。」
「那是不可能的。」
「那样的话,si者也会哭泣的。」
他抬起眼,银白se的美丽眼睛光彩夺目,没有任何y霾。
物换星移。
曾经历劫的人们逐渐凋零。
他回到家,妻正背对着他,於厨房里忙碌。
看着那麽纤细身影穿梭,他微笑,「我回来了。」
妻应声:「欢迎回来。」但没有回过头来。
「在忙什麽呢?」
「在准备晚餐啊!」
他走上前,想要亲亲妻的脸,但当妻转过身来,却是一张空白的脸。
此时稚子走了进来,小嘴一开一合地似乎在说些什麽,可是他却什麽也听不见。
怎麽会?怎麽会?
「因为你已经忘了我们。」妻的声音不缓不急,飘散於虚无之中。
他喘着气醒过来。
他竟已忘了吗?
他竟沉迷於幸存的安逸中吗?
「不要紧的,看向未来就能看到过去的镜影。」nv子历经与他相同漫长的三十年岁月,容颜却从未改变,仍是那样的清灵动人,「你过着幸福的日子也不会有人为此感到愤怒的。」
「我怎能独自幸福?」
「那麽,彼岸的他们也因没有你而不能幸福吗?」
十年是一个阶段。
三十年是一个世代。
六十年是一个人生。
仲夏,纷扰的蝉鸣,纷扰的人声。
黑衣男子与白衣nv子轮流於在梦醒时分与他见面,交换问题与答案。
幽暗的,飘忽的,光明的,沉重的,愉悦的,悲伤的,自己的,他人的。
男子总问,觉得痛苦吗?
nv子总问,觉得寂寞吗?
岁月无言,仅是催促挂钟走动,悄悄剥离他的痛苦与寂寞。
於是他答,不,我不痛苦,因为有你们的安慰,而我也不寂寞,因为有你们的陪伴。
男子说,你得到我们的安慰,表示你非常痛苦。
nv子说,你有我们的陪伴,表示你十分寂寞。
妻儿走至他的面前,两人带着美丽的微笑,「我们就要见面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他垂垂老矣,在妻儿未曾改变的年轻之前,感到自卑:「不过我已经变得好老好老了。」
「你说什麽呢?」妻微笑,「你还是那个样子啊!」
他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手,竟完好如初,「这是…?」
男孩笑嘻嘻地抓着他的手臂,「爸爸一直都是爸爸啊!」
他睁开眼,头一回见到黑衣男子与白衣nv子同时出现,他心下明白,这也将是最後一次。
nv子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是个好梦哪!」
「是啊!」他回以一个微笑,「谢谢你们来送我。」
两人都没有说话,任凭月光自窗外流泻一地。
「食梦先生,我这生有个遗憾,不知到这时的我是否还能与你做交换。」
男子微笑,伸出手,轻轻贴在对方的额头上,顿时光华四散。
他感受到男子手上的炙热,不由得睁大眼看着那双黑瞳,原来……是这个意思…?
男子向他轻轻点头,道:「请就寝吧!祝您有个好梦。」
牵着儿子的手,带着蝉儿回家。
「妈妈,我们回来了。」儿扑向总是温柔微笑的妻,「我们看到好多好多虫喔!好漂亮喔!」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妻给了儿一个拥抱,「去把自己整理一下,妈妈去准备午餐喔!」
「再抱一下嘛!」
他看着这一切,几乎要落下泪来,为了隐藏那份情绪,他用一个宽广而温暖的怀抱同时圈住了这对母子,低声说道:「亲ai的,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两人轻轻拥抱,轻轻相吻,男孩不甘受到冷落,y是挤进两人中间,因而使他与妻同时笑了。
「小心,别压着了妈妈,妈妈的肚子里有小婴儿啊!」
「可是…可是…我也要抱抱啦!」
他与妻同时望向对方,会心又是一笑。
空袭的警报蓦地响起,妻与儿的脸se顿时大变。他露出坦然的神情,紧紧拥住妻儿,「没事的,我们都在一起。」
巨大的红光此时闪动,爆炸的风压席卷了整个屋子,他觉得痛,却没有放开妻儿。
混乱中,他看到nv子从挂钟缓缓飘出,凝视着他,落下一滴清泪。
挂钟成为他们的墓碑,尽责地记下他们辞世的时刻。
上午十一时零二分。
一阵风过,床上的老者顿时化作尘埃,消失无踪。
食梦走向前,压抑着声音,柔声说道:「走吧!」
白衣nv子蹙眉,「去哪里?」
「我们回家,」他微笑,悲伤地,「罗梦。」
名字像一道咒语,白衣nv子仅能怔怔地望着他,随即化做烟雾散去。
一件宛如珍珠般的圆球落地,他拾起那件物事,原来是一个有银白se瞳孔的眼珠。
小心翼翼地捧着,银白se的眼睛无声地看着他。
「就快了,再等等吧!」迎向那道视线,他轻声地道:「你就快能回家了。」
他说:「那只是个人类,不值得的。」
她说:「值得的,因为我遇见了他。」
那是一切的开端。
至今他仍记得那双如月银眸里的毅然与无畏。
湖上烟波如纱,粼粼水光透出空蒙。长而曲折的回廊如沉睡的修长神兽,静默地躺卧於此。水榭美仑美奂,映着月se,润泽如珠。
男子一袭黑衣,凭栏而立,清风扬起衣摆,墨se长发飘散於空,隐隐透出一gu王气,磅礡地掩盖一切事物,甚至是男子己身的美貌。他抬起黑se的眼瞳,颜se深浓而纯粹,夜se里却光采夺目。
他将视线落於远方的树林与林间的流萤。片刻後,他皱起眉,露出厌恶与无奈并存的复杂表情。
夜景如梦,回忆似幻。
「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吗,罗梦?」
夕yan西移,大地一片殷红。
那是血的颜se,既是开始,亦为结束。
妇人在屋外的水缸旁洗去汗渍与尘土,小心而缓慢地推开残破的门扉,轻轻地踏入屋内。
水声。
门轴声。
脚步声。
以及几不可闻的叹息。
少nv倚墙而坐,她睁开与母亲相似的眼,灰白瘦削的脸颊带着憔悴的笑花,「母亲,您回来了。」
「怎麽不躺着休息呢?」妇人在她面前落座,黝黑粗糙的手探向她的额头,「好点了吗?」
「这样休息就好了,成天躺着反而难过,」又是一阵晕眩袭来,她闭了下眼,继续微笑着。
「今个儿晚了,明个儿再请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了,妈妈,」她皱起眉,心理与身t的苦相交b迫,「家里用不着花这种钱。」
「说的是什麽话呢?这家里就只有咱母nv俩,你要是有个万一,妈妈可怎麽办好?」妇人的声调轻柔若幼雏的羽绒,字里行间带着埋怨,不是对她,也不是对自己。
但,是对谁呢?
是上天?
是命运?
还是人心?
她想回答些什麽,一gu腥甜爬上喉头,她困惑地皱着脸,接着发现自己什麽也看不到了。
母亲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急切而慌乱。
发生什麽事了?为什麽这麽慌呢?她想问,但声音却忽然中断了。
天se,暗得这麽快吗?
「殿下,您要歇息了吗?」
「不,」男子没有回头,声音幽渺地传来,几乎掩没在枝叶的沙沙声里,「宇方,这样的夜晚,没有让你想起什麽吗?」
明月。
清风。
流萤。
湖畔密林。
那个仲夏的夜晚。